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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罗‧卡索作品赏析之三
三、《一幅苦闷的浮世绘》
──自析散文诗〈鸭子〉
这是一首散文诗,但是我把它看作一幅浮世绘。
在印象中,浮世绘是日本的一种民间绘画,亦即浮现了民间的风俗、人物、风景等情事,尤其是以优俳、武士入画为其特色。浮世绘反映了日本旧时代的民间生活,且因其简链的线条及鲜明的色彩,而予人深刻的印象。我读〈鸭子〉这首诗,竟然如见一幅日本的浮世绘。〈鸭子〉是《隐形或者变形》诗集(注)里的一首散文诗,原诗如下:
一条长板的椅子上,坐着五个人。车子在另外一个
市镇缓缓驶着,由于地形倾斜,由于距离遥远,时
间似乎没有向前走。路旁电线杆荒谬的影子,拉长
,缩短,不断的重复这种苦闷的动作。
有一个人将头往背上一缩,闭目,像一只鸭子。有
一个人把头垂挂在胸膛上,随风摇摆,晃荡。有两
个人背靠着背,后来,就从背部进入对方的身体休
息。另外一个人,有一张肩平的嘴,从嘴角流出游
丝一般的歌,在寂静的空气中哼唱。他们是如此的
,在站牌下等候。鸭子,他们都是苦闷的鸭子。
这首诗描写在站牌下等候公车的五个人。如果是画,显然是一幅人物画。画面简明,只有三样硬而直的景物:一条长板椅子、路旁的电线杆和一根站牌,以及五个坐姿不一的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没有房屋,画面大部分是一片空白,让人只得把眼光焦点集中在这五个人身上。
也许这是一个偏远的小市镇,交通并不发达,没有自用车的,想来往于各市镇间,只有搭乘公车了。车子少,是土地的幸运;然而,台湾的土地已被过多的车子蹂躏得面目全非,尤其是城市及其周围的卫星市镇,更为严重。〈鸭子〉此诗中的市镇显然是较接近乡村,也许在台湾东部、也许是在西南部的乡下,所以还能看见这么一幅等车的画面。
等车的地点不是在车站,而是在途中的某一站牌下。站牌孤伶伶的矗立在路旁,几百公尺之间望不到第二根站牌,细细长长的圆杆上头挂着一块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站名,让来往的过客暂且得知这是什么地
方。站牌下有一条长板的椅子,供乘客候车时坐憩之用,当班车不多或脱班的时候,这一张长椅子则益加变得重要,乘客等候个把钟头以上,若没坐候之处,则只能枯站如同那根站牌了。诗的第一段只说椅子上坐着五个人,并没加以描述,而把重点摆在第二句和第三句,先让我们对此诗的时空有所了解,第二句说:「车子在另外一个市镇缓缓驶着,由于地形倾斜,由于距离遥远,时间似乎没有向前走。」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
1、 动:车子(缓缓驶着)
2、 不动:时间(没有向前走)
动或不动的影响因素相同:都是「地形倾斜,距离遥远」。
他们等候的车子是在另一个市镇缓缓驶着,为什么不能快速行驶呢?从断取诗句来看,是由于「地形倾斜」,所以车如乌龟爬行,当然慢吞吞,也由于「距离遥远」,车子不堪长途跋涉,或许已如老迈的马匹了。
车子在行驶当中,为什么说「时间似乎没有向前走」呢?也断取本诗句来看,仍是由于「地形倾斜」「距离遥远」,班车始终未到达或难以到达,而令人感到时间还停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永远是等车的时间,而没有车到的时间。
车子动,时间不动,这种怪异矛盾的现象只能说是现代人在处理时空问题上的一种幻觉,而实际人类生活体验上可能是非常确切的。
第一段的第三句说:「路旁电线杆荒谬的影子,拉长,缩短,不断的重复这种苦闷的动作。」如果时间是在白天,阳光照射下,电线杆的影子从「拉长」到「缩短」,或从「缩短」到「拉长」,合理的解释是
随太阳上下午移动的方向而改变其影子的长短,可是电线杆却是不断的重复拉长缩短的动作,时间上绝不是一天之间的事,而是好几天以上,那么,等车的五个人,不也等了好几天吗?显然这是「荒谬的影子」,而这种「拉长缩短」的动作又象征什么?何以是苦闷?其原因之一,是影子拉长及缩短非出于自愿,而是受太阳的控制,影子不能自主,它自以为拉长是对人世间的扩张声势,缩短是对人世的退却畏惧,它像小丑,像阿Q,非常不自在;其原因之二,是象征重复而单调的生活,尤其是同一动作,已变成机械式的行为,拉长也好,缩短也好,说它自得其乐,倒不如说它无聊作贱,再也毫无生命的意义,所以它是「荒谬的影子」,它做着「苦闷的动作」。
苦闷何只路旁的电线杆,最苦闷的应该是坐在长板椅上等车的五个人!诗的第二段完全刻划了这五个人的肢体面貌,线条勾勒就如浮世绘的画风,五个人分为四种不同的形态,试分述如下:
1、「有一个人将头往背上一缩,闭目,像一只鸭子。」
等车应是引颈翘首向车来的方向张望,期盼车子会突然在路的远端出现,而这个人却「将头往背上一缩」,料必颈子已痠痛,只好把头缩向背部,不再张望了,而且闭上眼睛,默默候车,动也不动,看也不看,其内心能想什么,车子不来,又能想什么,闭目不张望,表示对车子来不来,不抱任何希望。来或不来,照样等下去。这样头缩向背又闭目的一个人,呈现的是「畏缩」的状态。
2、「有一个人把头垂挂在胸膛上,随风摇摆,晃荡。」
这样的描绘,好比画了一棵枯树,挂着一个破旧的灯笼,在荒郊野外,随着寒风的吹拂而摇晃;这是写等车的人,头垂挂在胸前,想必他非常的无助无力,或者他心事重重,正低头沈思,然而头颅随风摇摆晃荡,莫非此人等车等得都身心俱疲,而任其头颅呈现「软弱」的垂挂状态,他已无力操控自己的头颅。
3、「有两个人背靠着背,后来,就从背部进入对方的身体休息。」
这两个人以背相靠,不失为一种自力互助的办法。原本目的在等车,后来转变为「休息」,为什么?其实,等车的时候向来也是休息的时候,若车子久久不到,「等」真是一个难熬的时刻,所以采取「休息」的想法让身心取得平衡,而不易产生焦躁感。这两个人妙在「从背部进入对方的身体休息」,把别人的身体当作休息区,或者当作一个帐篷、一间屋子、一个摇篮、一个洞穴,让自己的身体进入,在里面休息,让两人的身体交错互为利用,而形成一种重叠的魔幻意象。
4、「另外一个人,有一张肩平的嘴,从嘴角流出游丝一般的歌,在寂静的空气中哼唱。」
这句是描述第五个等车的人,他与前四位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并非静默无声,他是在唱歌,以唱歌打发时间或发抒内心的苦闷。他有一张肩平的嘴,此嘴形不易张开,说话或唱歌的声音薄而弱,所以他唱歌是从「嘴角」「流出」,且是「游丝一般」的歌曲,声如游丝,气如游丝,也可说这个人身体气力不足,非常衰弱。他这样在「寂静的空气中哼唱」,除了打发时间外,是否在传递什么讯号?或借歌曲透露什么心声?没有人知道。只是空气凝重而寂静,他的声音虽如游丝,但照样在空气中划下了绵延不绝细细弱弱的痕迹。
以上五个人未知是男女老少,更未知他们的身份职业,但也已感觉到他们都是偏僻市镇间的社会下层人物,没有自用车,出外远行全依赖公共交通工具,他们刚好同时在同一站牌下坐在同一条长板椅上等车。
此诗看似只写五个人的等车记,但其实真正要表达的是「苦闷」两字,亦即「人生的苦闷」。何以见得这五个人是苦闷的?他们在站牌下候车的目的,无非是前往某个地方,这个地方也许就是他们的某一个理想或某一个境界,是乌托邦也好,是炼狱也好,他们将要前往。人类的追求或毁灭不也如!其次,他们前往某一个地方,可能要进行某一项任务,担负某一项工作,履行某一项约定,他们不得不去;人类的使命感或欲望感让人类彻底粉碎了自我!也许为了改善生活的贫困,为了保障工作,为了完成学业,为了种种需要,他们要离开家乡,搭车离去前往他乡。这不是人生某一部分的写照吗?
可是,他们像钟摆停摆了,时间似乎没有向前走,车子在另外一个市镇久久不来,他们不能按时到目的地去实践他们的任务或约定,因而,他这样的无助,正足以代表人生苦闷的一面。再深一层研究,可归纳为两个原因:
一、「下层人物的生活,受限于上层人物所订的体制」,公车班次少,没车的下层人物或学生若要上班上学,或一般百姓要远行,若来不及搭上车,再等下一班则要花费一小时甚至二小时以上时间(有些乡村班车次数更少,少至上午一班、下午一班),订定这么少的班次造成下层人物生活的不便,而班次的多寡不是公车机构里的上层人物所制订的吗?
二、「空间影响时间;人类受限于空间,因而无法操控时间」,由于车子在距离遥远的市镇缓缓行驶着,又由于地形倾斜,车子行驶困难,因此影响了车班原订的时间,这些下层人物如何有车可乘而准时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人类不可能任由自己随意什么时候到,就能什么时候到,而是要先估计距离、估计交通路况等空间因素。等车的这五个人若连估算的能力都没有,又能如何去操控乘车的时间呢?
所以,这五个人就像路旁的电线杆,任由太阳(代表时间)玩弄着自己的影子,不断的重复着苦闷的伸缩动作。而诗的第二段对五个人则譬喻为「鸭子」,他们有鸭子的姿态、鸭子的嘴,他们像鸭子被遗弃在站牌下,不知何时何处去;他们等着车,要是车子永远不来,他们也可能永远等下去。人从诞生到死亡,无非是一个「等」字的话,那么,人生无奈,的确是像这五个非常苦闷的人。鸭子,他们都是鸭子,而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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