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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罗‧卡索作品赏析之二
二、《沈默的嘴和落寞的眼睛》
很少看见小孩的脸上有一张沈默的嘴,一对落寞的眼睛,而在《隐形或者变形》﹝九歌出版社出版﹞这本诗集里却让我看到了这种面容。小孩涉世未深,心灵本为纯真无邪,何来沈默和落寞?或许是有特殊原因,从其时代背景、生活环境、成长历程、生理状况来探究,想能得证一二吧?然而,诗往往给的文字讯息太少,纵使要探索,亦因其诗句的歧义不一,故而显得困难重重。
一、 沈默的嘴:风铃
先看这首题为〈风铃〉的诗:
玻璃窗外,那六七个有蓝色嘴唇与紫色嘴唇的小孩,常常来看我,把脸贴在玻璃窗外,一直沈默着,也彷佛一直企求着,想要和我叙说什么似的,可是,我已累了,沈睡了。
我梦见那些小孩变成一群鸟,紧紧靠着,张着嘴巴,却没有叫声。我惊醒过来,推开玻璃窗,看不到小孩,可是,迎面吹来的风,摇响了窗框上挂着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彷佛是一群啼叫的鸟,彷佛是那些小孩留下的小小嘴唇,蓝的、紫的光影印在玻璃上。
据我所知,嘴唇呈蓝色或紫色,是患病的现象,而且病情非彼寻常,应该算是严重的慢性病症状吧?六七个病童在一起,从哪里来?是从同一个病院出来的,或从同一个收容所来的,或从同一个患区来的,都有此可能。诗的第一段说,这六七个小孩常常来看「我」,「我」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小孩吗?还是一个成人?一个老人?也是病患吗?或是……同样的,也都有此可能。
诗里的人物有「我」和「六七个小孩」,「我」在玻璃窗内,六七个小孩在玻璃窗外,两相互望,却沈默无声。只因陌生,却无话可说?小孩来看「我」,是出之于好奇吗?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在玻璃窗内,也不出来,显得那么疲累,而且后来竟睡着了。是累,是憔悴,「我」经历了什么事,为什么累了?诗中没有明写,也没有以上连番疑问的答案。诗,变成不断的推理、假设及疑问,种种可能的答案由读者在自己的心中衍生,而形成解读的乐趣。诗,是所有解读中最会产生歧义的文体,由此可见。
第一段中「也彷佛一直企求着,想要和我叙说什么似的」此为猜测句,其实已明确透露小孩来看「我」的目的,虽然嘴巴沈默,但眼神有所企盼,心中有话要说。叙说什么话呢?诗中无所述,我们不能得知。小孩一方面要说话,一方面却沈默,看似矛盾,其实乃因小孩与「我」之间隔着玻璃窗,窗内的「我」既知小孩多次来到窗外探望他,为什么不和小孩说话呢?前面已说过,是他太累了,累得睡着了。
到了诗的第二段,则写睡着的「我」做梦,其梦正是睡前所见的事物影像之映射及转换,小孩变成一群鸟,紧紧靠着,没有飞翔,或者无法飞翔,张着小小的嘴巴,却没有叫声。小孩变成了鸟,应该是多么美的梦幻,可是,我们看见诗中所描述的,是一群令人怜悯的鸟,彷佛受尽折磨后而紧紧依偎在一起,等待救援,他们张着嘴巴想呼救,想乞求援手。在这里,梦,反映了现实;梦,让现实更为深刻。这一梦,非常短,只有物和人相对转换的意象。这一梦,到了第三段就消失了。
第三段写「我」惊醒过来,想找变成鸟的小孩,「我」才推开窗,但已太迟,小孩不知何处去,「我」此时必然一方面感到遗憾,一方面感到亏欠。遗憾,是因为想见小孩而去开窗,却不见小孩了;亏欠,是因小孩原先常来看「我」,「我」竟不予以理会,以致小孩可能失望而离去。人间多少机会因而错过!人间多少缘份因而流失!小孩也许永不再来看「我」了!
读到第三段,「风铃」一物才出现。初见诗题「风铃」,在读第一段时也许会猜想:那六七个有着蓝色嘴唇与紫色嘴唇的小孩,会不会就是风铃?拟人喻物,人即是物,小孩即是风铃?小孩不见了,风铃才出现,因此「风铃」有可能是「小孩」的化身。本诗有三个拟喻之处,如下:
1、梦中的小孩→变成了一群鸟,没有叫声。
2、风中的风铃→彷佛是一群鸟,啼叫着。
3、风中的风铃→彷佛是那些小孩留下的小小嘴唇。
「小孩」和「风铃」两者的拟喻都指向「鸟」,这是其共同点,唯一的区别是,梦中的鸟没有叫声,风中的鸟却有叫声;此乃未开窗时,无风,没有声音,开窗后,有风,有声音。如此看来,很明显的,诗中写的「小孩」,其实就是「风铃」,那种有有六七个蓝色、紫色串在一起的风铃。最后又说风铃「彷佛是那些小孩留下的小小嘴唇」,「嘴唇」是风铃的具体形象,悬挂在窗口,并把光影印在窗玻璃上,留下追忆的幻影。
综合来看,此诗乃「风铃」种种拟喻下的作品,第一段不明说,把「风铃」喻为「小孩」,第二段竟把「小孩」喻为(变成)「鸟」,第三段把「风铃」明确地也喻为「鸟」,又喻为「嘴唇」。此诗就在这多重拟喻中形成其多变的意象,再混合现实与梦、真与假、醒与睡、有声与无声、窗内与窗外,如此错综建构而成的作品。
二、 落寞的眼睛:金鱼眼的小孩
和〈风铃〉极为类似的另一首诗〈金鱼眼的小孩〉如下:
脸上有一对金鱼眼的小孩,从窗口看着我,我正忧郁的沈思如一座塑像。小孩好奇的眼睛在透明的玻璃窗外游移,真像一对金鱼呀!一定想游进屋子里来。我心里一想着,那对眼睛果然穿透玻璃游进来了。
在我前后左右环绕,缓缓的游着,使我昏眩了。我眼中含着泪水,等待,企盼,果然那两只金鱼游过来了,游入我的双眼里。我终于用泪水喂养了小孩那对落寞的眼睛。
这是写一位有着「金鱼眼」的小孩,从窗口来观望「我」,以致产生幻觉的情形。先试探作者为什么喜欢以小孩探望「我」做为诗的题材呢?有两个可能原因:第一,小孩是作者自己的幻影,也就是作者自己在观看自己,借由小孩纯真无邪的眼中来描述自己,也借由自己回溯式的想念来描述小孩,所以小孩可能就是作者童年的模样,而以这种类似依恋童年的情结形成了〈风铃〉及〈金鱼眼的小孩〉两首诗。第二、是作者自我的仰慕心理,在诗中安排自己当成小孩瞩目的焦点,想以小孩未受污染的目光来欣赏自己;但其实,小孩不过是作者自己的化身,等于作者在镜中观看自己,亦如同临水自怜的水仙而已,并没有外人对作者的欣赏,如此看来,作者是相当孤独而寂寞的。
现在就看此诗作者怎么怜爱自己,「我」怎么怜爱小孩。
小孩的长相上,特殊的地方是有一对「金鱼眼」,眼睑短,眼球凸出,此种眼睛有明显的大眼球,若加上长长的黑睫毛,则颇像一对金鱼;但是拥有这样的眼睛不见得是正常人的长相,亦有可能是患上某种疾病的症状。是不是病童并不重要,作者借金鱼游动的意象写出了这个令人怜爱的小孩,这才是值得重视的。
当小孩从窗口看「我」时,「我」正在「忧郁的沈思」,一方面是沈思的姿态,一方面是忧郁的表情,则「我」是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抚住胸口,加上眉宇深锁,瞳仁凝视不移而如一座塑像。「我」因何事忧郁?又沈思何事?诗中虽无明确说明,却使这首诗的叙事情境上更添加了神秘感。小孩的眼睛流露着「好奇」,看着玻璃窗内的「我」,也许「我」是一个被锁住的病患、被关住的罪犯,或被囚住的动物,失去活动空间,只能如一座塑像踞守在里面,而让窗外的小孩观赏。从小孩「好奇」的眼睛中,「我」猜想小孩是想进屋子里来,可是,未开门,未开窗,小孩能进来吗?小孩如何进来?诗中有神奇的一幕:
「我心里一想着,那对眼睛果然穿透玻璃游进来了。」
这是魔幻意象,只用心上的念头,就能于现实世界中成为真实的情景,唯有魔幻才有可能吧!由于眼睛变成了一对金鱼,所以才有游的动作,当它穿透玻璃游进屋内,像在不可能的幻境中,完全已脱离写实,而变成「魔幻写实」,产生了如真如幻的意象。
诗转入第二段,继续营造魔幻意象。像金鱼的那对眼睛游进来后,开始围着「我」,在前后左右环绕,此即显示小孩的好奇,想看清楚「我」的姿态是如何沈思,「我」的表情是如何的忧郁,这样的一座塑像到底是如何引起他的好奇。由于眼睛在周围不断的环绕,而使「我」昏眩了,「我」亦在追随小孩那对眼睛,但「我」却如一座塑像不能动弹,只能以「我」孤立在中心,而任由小孩的眼睛环绕在四周如金鱼缓缓游着,注视着「我」,仰慕着「我」,欣赏着「我」。从来未曾成为瞩目焦点的「我」,因而感动了,感动于小孩对「我」的仰慕,感动于小孩不离「我」而去,感动于小孩能克服阻碍而进来看「我」,所以「我」眼中泪水盈眶了!
然而,「我」仍在等待、企盼,为什么?「我」不甘愿只是被观赏吧?「我」真正等待、企盼的,是一种与小孩的「融合」及「交会」,让小孩与「我」有所互动。小孩的眼睛化做两只金鱼,游在半空中,只有空气,哪里有水,为了活下去,那就让它游进「我」的双眼里,「我」的双眼可以化做两缸水容纳它。当它游进「我」的双眼里时,亦即小孩与「我」的目光「交会」碰在一起,互相看见对方,小孩在「我」的眼睛里,「我」在小孩的眼睛里。此即「我」真正要等待的一刻和企盼的事了。
小孩的眼睛→游入(像金鱼)→我的眼睛
这种魔幻般的意象,仍得借拟喻的技巧才能完成,因此,「金鱼眼」三字是实际对小孩眼睛的描述,也是对小孩眼睛的拟喻。唯有让小孩的眼睛由「像」金鱼,进而转变「为」金鱼,这首诗的整个想像境界才得以由第一段的一般写实演进到第二段的魔幻写实。
本诗的最后一句:「我终于用泪水喂养了小孩那对落寞的眼睛。」给了以下两个再深入探讨的意涵,其一是「落寞的眼睛」:寂寞而无人理会、孤寡而无欢乐的小孩,他为讨「我」注目、企盼「我」关怀,眼睛先露出好奇之光,等与「我」实际接触后,再呈现原来落寞的神色;这样的小孩缺乏父母亲情朋友的爱,也许如此,「我」才会成为小孩仰慕亲近的对象。其二是「泪水喂养」: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画面,宛如母亲喂养子女,动物喂养幼雏那般情景;「我」对于小孩的关怀,也同样付之于喂养的行动,小孩的「渴」与「饿」由那对落寞的眼睛暗示出来,他渴望爱的滋润,他需要爱来填饱,因此,「我」用感动和怜惜的「泪水」来喂养了小孩。
「风铃」与「金鱼眼的小孩」这两首诗,都是以小孩为题材,前首写小孩的嘴唇,后首写小孩的眼睛,又同样写小孩来看「我」,但前者小孩离去,后者小孩进来,前者留下嘴唇的蓝色或紫色光影,后者的眼睛游入「我」的眼睛里而得到泪水的喂养。两首诗的结局虽然不同,但「我」与小孩两相企盼互见一面的心理却是一样的,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自然流露的关怀,「我」可能是一个在精神上及现实上被困锁的人,小孩由于嘴唇或眼睛的异常症状,可能是一个病童,他们由于因缘际会而见面,他们想相互怜爱,想相濡以沫,想融合为一体,在此种情形之下,「我」即是小孩,小孩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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