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的父亲在我看来,也是一个非常成功伟大的男人,但远没有母亲给我们姊妹几个的影响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最令我难忘的事很多,我甚至几辈子都不能忘记,因为它已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祖上自定居山里以来,也便没有离开过大山,因而,我也便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了。而对于我的母亲,就更不用说的了,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妇,跟中国几亿的村妇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可称得上中国传统的典型的母亲了。
母亲出生在四十年代末,在家里排行老四,下面还有四个弟妹,那时一家有几个孩子是非常正常的,但要全部养活却不是件容易事。小时候的母亲长得非常瘦弱,整天病蔫蔫的,显然是缺乏营养的缘故(这是现代的说法,那时应该叫吃不饱或填不饱肚子)。母亲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出生不久便被姥爷送了人。后来,一个妹妹夭折,那个弟弟也不知去向。母亲在长到9岁时也被姥爷送给了当地的一户做小买卖的没有孩子的人家,虽说温饱不愁了,但实际上母亲近乎是那家的一个长工。
那时,母亲的新家开有油坊,果子店,还有几台轧棉机,家里常年住着几个帮工的,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洗衣做饭,料理家里的一切杂务,晚上也是到了深夜才能睡觉。有时事情做得稍不令人满意,便被我所谓的姥姥狠狠地教训一顿,罚跪也是常事。这对于小小年纪的母亲来说简直是摧残。母亲暗地里时常流泪,却无处诉说,也想回到老家去,可她始终没回去,只是在她嫁给我父亲之前回了一次老家,回了离开十年之久的老家。
我的这个所谓的姥姥是当地的一位地主家的小姐,在家里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也做不好,她不怎么喜欢我的母亲。而我的姥爷倒是一个忠厚人,很喜欢我的母亲,可他常年在外跑些小生意,很少呆在家里,回到家来常给我母亲带很多东西,这也便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刻了。母亲还时常向我讲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我能想象的到那时母亲是多么的满足。
后来,姥爷从一对河南讨荒的妇夫手中抱养了一个刚出世不久的男孩,这便是母亲的弟弟——我现在的舅舅。接下来,母亲除了要做好家里的一切杂务外,每天清早还要拿着棍子端着奶瓶到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去向年轻的媳妇们讨奶水喂她的弟弟。为此,母亲被狗咬过,有一次还差点送了命,但姥姥并未因此对母亲好一点。
母亲11岁那年被姥爷送到学堂读书,但家务仍然照做,而且,上学时还要背着她的弟弟,放学顺便去讨奶水。家里忙时,母亲便在家里做事,就这样断断续续,小学四年级没读完母亲便辍学了。
母亲嫁给父亲是19岁,也就是文革爆发的那一年——1966年,父亲高中也刚毕业,那时也算是晚婚了(一般都在十六七岁结婚)。婚后不久,父亲便到离家二百多里的地方去修公路,全家的重担便落在了母亲的肩上。母亲除了要照料年老体弱的爷爷和奶奶外,还要到生产队里下田挣工分。后来有了哥哥和姐姐,母亲干活时便把他们锁在家里或者带到田沟里。那时,靠母亲一人挣工分养家是远远不够的,时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后来,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大山里教书,月工资只有几块钱,不够称十斤肉。只到我记事时,我家还仍然是缺粮户。
大概是70年前后这样吧,也是文革发展到如火如荼的时候,母亲在我们大队的文革小组里搞宣传,也就是扭秧歌和念些毛主席语录。有人揭发说我母亲是混到革命队伍里的剥削贫下中农的商人资本家的小姐(这恐怕是缘于我的姥姥和姥爷)。再加上我爷爷在土改时被划为富农,父亲教师职务也被免去了,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和监督,为贫下中农义服务——只教书不给工资,有时还要被大一点的学生所嘲弄,并时常出席批斗会。母亲在生产队里干活时,队长把最脏最重的活派给她,别人得10工分,母亲只能得5工分,而且,别人也不敢靠近母亲,四邻都用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母亲,也从不与她说话,说母亲是一个坏女人。那一段时间,母亲默默地承受着一切,默默地做着一切,也从不主动找别人说话。我能想象的到,那时母亲生活得是多么的沉重,多么的艰难,可她始终没有倒下,仍然操持着家务,并默默地支持鼓励着父亲。这段日子也是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母亲便是全家的支柱。我不知道瘦弱的母亲从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从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现在想来,恐怕是她自幼操劳和困苦的生活成就了她的性格,锻炼了她坚强的意志吧,还有对子女——我们姊妹几个的期望便是她的精神支柱了。
我的父亲在我看来,也是一个非常成功伟大的男人,但远没有母亲给我们姊妹几个的影响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最令我难忘的事很多,我甚至几辈子都不能忘记,因为它已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我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这对于我们拮据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母亲却显得无比的高兴,整天脸上都挂着笑容,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只是比以前更起早贪黑了,也明显地消瘦,在日常的生活上也更紧手。我痛恨自己的无能,给父母增加了沉重的包袱,便背着父亲和母亲向本家的一个叔叔借了点钱,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做生意。我背着塑料袋,顶着烈日,走村串户地去收购槐米(槐树的花骨朵,可入药),倒像一个十足的叫化子。
山村的夏天着实烤人,而我又必须利用中午农人们在家休息时拼命地奔走。一天中午,太阳异常地火爆,我又渴又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而且肩上还有一个几十斤重的袋子。我在山路上慢慢地爬着,我实在是爬不动了,就挪到一棵大树下,人便瘫倒了,在绿树的浓荫里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当我感到额上有些凉意,慢慢地睁开眼时,我看见母亲坐在我的身旁,正用毛巾蘸着凉水放在我的额头上,母亲的眼里却在流着泪,她那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温暖,甚至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慢慢地坐起身,望着母亲良久,母亲那消瘦的脸上却是一堆堆皱纹。母亲说:“我们回家吧,你爸到镇上卖柴还没回来,只有你小妹一个在家。”母亲平静地说着,便扶我站起来。此时,我才发现太阳快落山了,我想母亲一定是到处找过我。
离家上大学时,是母亲送我的。对于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我,母亲有点不放心。我们起了个大早,母亲挑着一担生姜和我的行李,翻过几座山梁,赶到镇上的车站,已近晌午,等车的人很多。
“饿了吧?”母亲放下担子问我。便从我的行李包里翻出一个大纸包,顿时香气四溢,我知道这是我最爱吃的母亲做的烙饼,我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还有两个留着你在路上吃,包里有一瓶水,我到饭店里给你讨杯水来。”说完,母亲便小跑着去了。望着母亲那在烈日下显得更加瘦弱的背影,我的鼻子有些酸。
母亲端着一杯开水回来了,“我刚才顺便问了一下,听说生姜比昨天便宜了五分钱,我本想等生姜卖了,顺便给你买件象样点的衣服,你看,你这衣服还是你哥上高中时穿的。等明天我让熟人把衣服给你带去。”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望着母亲。母亲脸上满是愁云。
时间慢慢地流着。
“妈,你先回吧,等会儿我自己上车。”不知等了多久,车还没来。
“再等一会儿吧,车快来了,”母亲望着车来的方向说着,“等车的人太多,你又有背包,会挤不上。”
太阳开始偏西了,车子才从县城的方向缓缓驶来,车还未停稳,母亲便第一个跑了上去。她肩上沉重的行李摇摇晃晃,与她瘦弱的身子极不协调。没等下车的人下完,母亲便把我的行李背上了车。
我坐在车上默默地望着母亲,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动了,母亲跟着车子跑着,嘴里还说着什么。我仿佛听见:“我明个儿让人把衣服带给你!”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也越来越小,好象还在跑着,我想母亲一定流着泪,她舍不得我。这时,我才想起母亲还没吃午饭,而且,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在等着她去爬。我仿佛看见驼着背的母亲挑着沉重的担子,满脸是雨点样的汗珠,蹒跚在崎岖的山路上。
到校的第二天,一位老乡把衣服送给了我,还有30块钱,虽然都是些毛票子,却被母亲捋得整整齐齐。衣服我几乎整天穿着,现在虽已很旧了,但仍很整齐。而我的母亲,现在很是衰老了,头发灰白,牙齿也松动脱落,脊梁弯得象张弓,好象她一辈子都没直过。
1998年9月于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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