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記住一個人的声音多久
第一次见到她,不,确切地说,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电大第一个学期,开学注册那天。
用作注册的课室门前走廊,排了一队长龙。
虽说是秋天了,可在这沿海的南方城市,还是火辣辣的艳阳高照。
室内也好不到哪儿去,走廊里又没有风扇,热气腾腾,声浪嗡嗡。
在这片声浪中,他听到不远的身后,响起了一把脆脆的女声。
“这麽多人,改天来报好啦。”
听惯了南方女子的莺莺燕语,乍一听到这个腔调,他不禁心里一动。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脆生生的。
象小时候妈妈在大铁锅里炒黄豆,劈劈啪啪。
他不禁扭过头去,想看看说话的人。
却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很快地走下楼去了。
她穿的不知是什麽鞋,下起楼来也同样脆生生地响。
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在哪一班呢?他想。
第一天晚上上的是哲学,他迟到了,静悄悄从后门溜进来,坐在了最后一排。
不知为什麽,教哲学的总是个老头,这个也不例外。
而且他大概偏爱草书,板书也不忘练两笔。
正在他专心开始抄哲学老师那难以辩认的板书的时候,
一阵细碎地脆生生的脚步声风一样进了后门,“啪”一个女孩坐在他身邊。
“喂,讲到第几页啦?”她一边哗啦掏出书啊,笔记本啊,一边凑过头来问。
他一楞,这不就是那个脆生生的红色背影吗?
“喂,第几页?”她放大了音量,惹来旁边同学的瞪眼。
“哦,11 页,每二段。”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女孩,齐耳短发,眼睛有神,嘴唇很漂亮。
两节课下来,他发现她老从包里往外掏东西,
一会抖出一小袋话梅一颗颗往嘴里扔;一会摸出大大的中文呼机看一看;
一会拈出小镜子左照右照;一会扯出一本皱巴巴的时装杂志;
他想,这个女孩的大包里不知还装有多少东西呢!
下课了,她还在摊开的杂志彩页上神游,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问她住哪呢?
却是她先开了口,” 喂,你回哪里?走电视台那边吗?12路车?”
“走啊,” 其实他的家跟电视台不是一条路,算是绕个大圈,下车还得再走一大段路。
可他想一路上多听听这把脆生生的声音。
她是北方人,可很喜欢南方,
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男友来到南方,先是到了广州,继而是这里。
听到这里,他心里稍稍失落了一下。
“喂,你看起来比我小呢!”
“是吗,你看起来也不大啊。”
“来,学生证看一下!” 她伸出手来。
“那你的也要给我看。”
“哇,你真的比我小嘛,”
“才小一岁零几天。”
“果然,看起来就是不一样,我那个男朋友,比我大五岁,成熟多了!”
“是吗,”
“当然,要不我怎麽会跟他从家里跑出来,老爸气得差点不认我了。”
“那为什麽要出来呢?”
“南方是花花世界嘛,再说,我男朋友说了,挣了大钱就回去结婚。”
“怎麽挣呢?”
“他们男人的事,我可不懂啦。喂,你也是北方人,干嘛来南方?”
“我不一样,南方长大的。”
“喂,看起来这麽嫩,还没拍过拖吧!”
“不告诉你。”
“肯定没有,我呀,一看就知道!喜欢什麽样的?”
其实他一直喜欢长发女孩,可一下却脱口而出:”短发的,齐耳的。”
“哟,象我这样的?”
“你说话已经不太象北方人了。”
“呆南方好几年啦,打电话回去,我爸说我拿腔拿调的,不南不北。”
以后她一直叫他”喂”,叫起来,有点颤颤的尾音,叫人心里有点痒痒的。
她不是每节课都会来的,有时上到一半,接了个什麽人的寻呼留言,就走掉了,
有时第一节课快上完了,才匆忙赶到,有时更会几个晚上的课都不见人影。
他发现她没有再穿红色的衣服。
有一次,他问她这个问题。
她哈哈大笑”哈哈,你还留意这个?!小子,你可真开始有点变坏了。”
他脸红了,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再看见她穿红衣的样子。
她还是回答了”男朋友说我胖,穿红衣不好看。”
她胖吗?他没留意,就算胖,他也不介意。
她的声音这麽好听,人这麽有趣,还有,嘴唇这麽漂亮,就算胖一点又有什麽关系?
这晚她来上课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她戴着一副足足遮住了半个脸的墨镜,
头发有点乱,两节课下来一直低着头看课本,不讲一句话。
下课了,她也没有叫他,自顾自走了。
一路出到大门口公车站,也没上公共汽车。
他不放心,一直跟在她后面。
她的脚步恍恍惚惚,走过一片街心公园的时候,停下了。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摘下墨镜,把脸埋进手掌心里。
路灯将淡黄色的光柔柔地洒在她的肩膀上。
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秋天的风格外沁人心肺。
哗哗声中听不见她的哭声,只看见她肩膀抖得厉害。
他走开,到旁边小店买了一瓶水,一盒话梅,一包纸巾。
回来时,她已经不哭了,在坐着发愣。
他上前,把东西递过去,她吓了一跳。
她的样子也把他吓了一跳:一只眼睛肿得乌青。
“你怎麽啦?”他伸手想去扶她的肩膀。
她扭过身子,”别看!乌眉黑眼的。”
“到底怎麽啦?告诉我好吗?还疼吗?要不要帮你去买点药?我送你回去吧?”
“不回去!跟男朋友闹翻了,他正在我那屋里生气呢,偏不回去,气他!”
她又拍拍身边的大包”全部家当都带出来啦。”
“吃东西了吗?”
“不饿。”
“这附近有个机关招待所,去那先住一晚,行吗?”
“去哪都成,只要不回去。”
进了招待所的房间,她的心情好象好了些,跑进浴室洗澡去了。
他下楼去买了个杯面,一盒牛奶。
她是哼着歌儿来开门的,”哇,有吃的,我还真饿了。”
电视声音开得老大,她靠在床上吃着杯面,盯着电视里那些痴男怨女。
他坐在沙发上也能闻到她身上飘过来的阵阵馨香,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你和男朋友怎麽啦?他打你,你还和他在一起?”
“我也打了他呀!还厉害呢,看他明天怎麽出门!”
“你也会打人?”
“用指甲掐呀,打我是打不过他的。”
“那你决定不和他在一起啦?”
“放心,明天他肯定来求我。”
“你们常这样吗?”
“你不懂,以后拍拖就知道了。”
他在心里说:”我以后才不会舍得打象你这样可爱的女朋友呢!”
吃完杯面,又喝了牛奶,她打了个呵欠,
“昨晚陪他打麻将太晚了,我要早点睡啦。”
正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喂,我闹钟没带,呼机恐怕叫不醒我呢,你来叫我好吗?”
他开心地应了一声,”好”
“明早七点半,别晚了,我八点半上班。
“不会,我平常六点半就起来了。”
第二天又是个晴天,早晨的天空蓝得醉人,空气干爽。
往招待所去的路上,想起她昨晚哼着歌的样子,他也哼起了歌。
他拎着豆浆油条和报纸轻轻敲了敲几下门,没有响应。
看了看表,七点二十五。让她再睡多一会吧,他想。
他在走廊上来回溜着,服务台的小姑娘瞅了他几眼。
再看表,七点四十,他不得不去把门敲开。
她刷牙洗脸的方式很奇特:
从一小袋白晶晶的细粉末里,倒出一点蘸在手指上,用手指在牙齿上来回抹擦,
再用杯子接清水漱口。
他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麽?”
“盐啊,”
接下来,从一管牙膏里挤出一小截往脸上抹匀,按摩一会,然后用水洗掉。
他再次目瞪口呆,”你在洗脸?”
她已经一手抓起了油条,”你以为我在干嘛?”
傍晚下班前,他收到了她的留言。
”我跟他和好啦,今晚有事不来上课,老规距,笔记帮抄一下。”
坐在晃呀晃的公车上,他不想这麽快回去,一路坐到了总站,再倒回来。
车停在某一站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车下面有个红衣短发的影子。
他冲下车去,却发现认错了人。那个女孩没有她那麽漂亮的嘴唇。
他茫然站在那里,哪一辆公车开来了,哪一辆又开走了,他完全不知道。
慢慢觉得眼角开始湿润,有多久没有哭过了,他想。
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一个女孩,比他大一岁零几天的女孩,
声音好听得不得了的女孩,刷牙洗脸的方式都和别人不一样的女孩,
别人的女孩。
那晚他第一次旷课,去文具店挑了一本最精美的日记,
写了一整晚的字,把他认识她以来的点点滴滴,全都记下。
他害怕有一天会忘记,
害怕有一天她会回家去,或者跟男朋友去了其它地方,再也见不着,
他要把见得着她的每一天都记下来。
从此以后,他每晚又多了一项工作。
她今天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她今天换了个包;她今天穿了双新鞋子;
她今天又跟男朋友吵架了;她今天打电话来跟他闲聊;她今天家里寄东西来了…
偶尔,她会叫他陪她去看场电影,于是,这两张电影票就被他小心地贴在今天这一页上了。
每晚临睡前,他都把她的点点滴滴细细记下。
比小学时被老师天天督着写日记还要认真,因为,她是个多麽特别的女孩啊!
一转眼,圣诞节到了,在这个没有见过雪的南方城市,
商家们都很热衷于搞点人工雪景出来,陪衬着人工的全身披挂的圣诞树。
她扁扁嘴”多假呀!只能哄哄那些没见过雪的南方人。你说是不是?”
“哪能跟你比呢!”
“那是,小时候打雪仗多好玩!喂,你玩过没有?”
“不太记得了,玩过吧。六岁时我们家就般到南方来了,再没怎麽见过雪了。”
“呀,这个人怎麽还没来!”
“快了吧。”
他们站在酒店门口等她男朋友,约好一起去跳舞。
她还叫他带上相机,说是好久没和男朋友合影了,叫他帮照几张。
“在省里念书时候,他老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班主任问我那是谁呀?你猜我怎麽说?”
她摘下桔红色的围巾,在手上绕着玩。
“怎麽说?”
“嘻嘻,我说那是我表哥。然后------“
“然后呢?”
“我們老師夸他长得精神,问他在哪工作,有女朋友了没有,想介绍给她家侄女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远远地,一个穿运动衣的高大身影出现了。
她眼睛一亮”看,是高大威猛吧!以前我们省体院的”
一晚上他们不只是跳舞,还喝了不少酒,照了不少相。
闹到凌晨一点多,三个人才晃出酒店大门。
他和他们道了再见,却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连夜把相片送去冲印店,站在店里等了两个小时。
他洗多了一套,他很早就想要她的相片了,又不知找什麽借口才好,不敢开口。
多洗的那一套,过了一层塑料膜。
他问店员”这样可以保存多久呢?”
“不清楚啊,大概五年十年总有吧。”
才十年吗?他只会记住她十年吗?十年以后他忘掉她了怎麽办?
就算是吧,她的声音,他总是不会忘记的吧!无论过了多久。
相片里她化了妆,嘴唇更漂亮了,跟运动衣站在一起,显得十分娇小。
有一张是她在大笑,短发飞起,眼睛亮亮的。
他抽出这张贴在了日记扉页上。
过完圣诞,就是元旦,然后就是过年啦。
过年之前,他们还有一项不太容易的任务必须完成---期末考试。
至少对她来说,不太容易,她缺了太多课。
虽然他已经帮她划出了所有的重点,她还是喊头痛。
星期日,她约他来里帮他复习。
天气挺冷的,她裹着一床毯子来开门。
他笑”你这是怎麽啦?”
“阿拉伯人啊,”她也笑。
“穿厚外套不行吗?”
“洗衣机坏了,厚衣服都堆在那没洗呢!”
“带回去用我们家洗衣机洗吧。”
“行吗?”
“没事。”
“那把这两件厚睡袍也带走吧,都没洗呢。”
她从卧室里抱出两件厚毛巾料的睡袍,往沙发上一堆。”走时别忘啦!”
塞衣服进洗衣机时,他顺手掏了掏所有的口袋。
果然,掏出几张作废的电影票,一小袋吃剩了一半的话梅,一张记着电话号的纸片,
居然还有她的准考证!他小心地把这些用信封装起来,准备一起还给她。
掏到睡袍口袋时,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扁盒子,象是药盒之类的。
掏出来一看,是一盒开过封的避孕套!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睡袍滑落到地上。
怎麽可以这样呢!那个运动衣怎麽可以这样对她呢?
她还怎麽回家乡见人呢?在她那个封闭保守的北方小城里,
没有结婚跟别人发生这种事是会被视作坏女人的。
但是,他又能说什麽呢?他是他什麽人,可以强迫运动衣娶她吗?
再说,她真的想嫁运动衣吗?
他心里一团乱麻似的。
那盒避孕套被他放回到洗干凈了的睡袍口袋里去了。
把衣服和口袋里掏出来的杂物还给她时,
他很担心,她会不高兴吗?知道他晓得她的秘密?
一直到考完期末试,她都好象没发现什麽。
没几天,她就心急火燎地回家过年去了,说是公司放假放得早。
过年的那些天里,他常常会想念那把脆生生的声音。
南方呆久了,回到白山黑水之地,她一下子会习惯吗?
他呆呆地望着相片上的笑脸。
春假放完,估计着她该回来了。可是呼她不复机,打到公司去同事说她要迟些天才来上班。
会不会家里出了什麽事,他嘀咕着。
直到新学期开课,他才见到她。
她伸手出来在他面前晃,”喂,好不好看?”
手上多了一枚亮晶晶的戒指。他不出声。
“喂,好不好看嘛?钻戒呢!打折也要6000多,”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你,你们结婚啦?”
“结婚会戴这麽小的钻戒吗?当然是订婚啦,我家里终于同意了。”
他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看着她歪着头盯着戒指陶醉的样子,
应该为她高兴吧!
春天来了,她的脾气也好象比以前温柔了一点,说话声音比以前小声了一点,
也不缺那麽多课了,有时还一个人自己偷偷地看着戒指笑。
他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她还关心起了他的爱情。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女孩子,老怂恿他去跟她们见面,
可不知为什麽,跟她们见了一两次面以后,他总没有兴趣再继续了。
她问为什麽,
他说不为什麽,不是那些女孩不好,实际上,有个还长得挺漂亮,只是他就是没兴趣。
她戳一下他额头,” 喂,你是不是有个秘密情人啊?”
他的秘密情人是日记,每天都要记点什麽关于她的东西,
然后看看她的照片,之后才睡觉。
这个城市,夏天的天气可以说是狂野多变。
早上还是热死人的太阳,晚上就可能是吓死人的狂风暴雨了。
这不,两人说好下课后去她那拿一本参考书,可还没下课,风就刮起来了。
“还去不去你那?”
“去啊,再说,我没带伞,你得送我回去啊。”
“呼机坏啦?你没收到天气预报吗?”
“收到啦,可出门时看天色不坏,就赌一赌呗,反正我知道你会带的。”
一路上风大雨大,她紧紧地挨着他,
他想,雨这样一直下,他们这样一直在路上,多好啊,
天地间,只有茫茫的雨点,呼呼的风声,只有他们俩,相依在一把伞下。
一进门,她冲进浴室洗澡去了,叫他在客厅等一下。
他看到茶几上一本蓝色封皮电话本,心里一动,翻开来,
偷偷把她家里电话记下了,他怕她哪天不辞而别回家去连电话都不留给他。
听到浴室门开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拿了书就要走。
她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笑”你慌什麽呀你,做贼哪?坐下喝杯热茶再走吧。”
她递过茶来,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
不知是哪一出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众男生都玉树临风,众女生都莺莺燕燕,
她看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他则什麽也没看进去,她一身的馨香,让他坐立不安。
“我走了,”他站起来,她伸手拉他,”喂,陪我看完这一集嘛,正在热播的日本偶像剧哩。”
他低头看着她仰起的脸,刚出浴的脸粉嘟嘟的,嘴唇更是象玫瑰花一样,
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亲近那张两片玫瑰色的唇,他按着她的肩头,俯下身去,
“啪”,脸上挨了一巴掌。
“我,”
“出去。”
“我,”
“你给我出去。”
她似笑非笑地站起来,打开大门。
他鼓起勇气上前搂住她,”我------”
“啪,”又是一巴掌,她挣出他的怀抱,
“咚”他的包被扔出门外,接着是他的伞,然后是那本参考书,最后是他被推出门外。
“碰”门关上了。
一连几天,她上课坐得离他远远地,下课一个人走,当作没看见他。
打她电话,挂断,呼她,不回。
他实在不知怎麽办好。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却呼他留言:”今晚我不上课了,帮我领资料。”
一个星期下来,她都没来上课,他有点不安。
下课后,他带着资料去找她。
好半天才开门,一张灰暗的脸,两眼无神,嘴唇苍白。
他大惊,“你病了吗?吃东西没有?想吃什麽?我给你买去。”
“面条,鸡蛋西红柿面。”
“我给你做吧,你先坐会,看会电视。”
她却扭头走进卧室去了。
他端着面进卧室,看见她闭着眼睛蜷在床的一角,被子也没盖。
他把面放床头柜上,替她盖上一床薄毛巾被,轻轻把门带上。
正当他坐在客厅里把摇控器按来按去的时候,她又开门出来了。
可能是吃了面,她脸色好了些。
“谢谢,”她还是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来,坐下吧,想看哪个台?”他将摇控器塞进她手中。
她呆呆地拿着,也不动,盯着屏幕的眼睛空空洞洞的。
他摸摸她额头 “ 没发热,还好。”
她还是不动也不说话。
“叫你男朋友来陪你好不?我要回去了。”
她冷笑起来。
“电话多少?我下楼去帮你打。”
冷笑变了大笑。
他慌了,”你怎麽啦?发生了什麽事,告诉我。”他搂住她。
她挣开来,”你们这些男人,不就是变着法子哄女孩子上床吗?!”
他脸一下通红,一声不吭,站起来,拎起包走到门口。
“别的男人怎样我不知道,我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
我回去了,有什麽事,呼我。”
刚刚下了一层楼梯,身后又响起了那把脆脆的声音。
“喂,你回来!,”
他停下脚步,不动也不回头。
“我害怕一个人呆着,”她的声音一下变得软软的。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坐在她对面沙发上,好一会两人都低着头不讲话。房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不甘寂寞地响着。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绿摩尔,抽出一根自己点上。
“什麽时候抽上烟了?”他皱皱眉。
她不说话,或许根本就没听到。
透过袅袅烟雾,她仍在盯着屏幕出神。
眼看着第二根烟也快燃尽了。
“上星期一个女孩大着肚子找上我们公司来,”
他一楞。
“他也承认了。”
“你打算怎麽办?”
“当场我就跟那女孩大吵一架,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这样子对你影响不好。”
“哼哼!好啊,副总老早就看我不顺了,
这下,我还有脸再呆吗?第二天就辞了,今天去了趟公司把工资结了。”
“那,我能帮你什麽吗?”
“去年第一次有女孩子来找我,那次,我原谅他了。”
“真的?!”
“第二次我还能放过他?”
“你想怎麽办?”
“帮我找一伙人揍他一顿,钱我出,5000够了吗?让他进医院躺俩月去。”
“之后呢?”
“等我出了这口气再说。”
“别做傻事了,”
“你帮不帮?不帮我自己找!”
“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吧。”
“我都睡了一星期了,不行,我一定得报复他!”
“你会伤害自己的!”
“你们男人都是帮男人的,哼,不找你,也能把这事办成!”
她一跺脚,回卧室去了。
他敲敲卧室门,”你可千万别自己干傻事!明天下班我过来我们再商量!”
“匡当,钤---”卧室里不知什麽东西摔在地上,应该是床头的闹钟。
然后是一阵低低的压抑着的哭声。
他在客厅坐了半响,直到卧室里安静了良久,猜想她应该睡着了,他才离去。
回去一路上,他都在皱眉头,怎麽办呢?
摸到兜里的电话本,他想起了曾经抄下了她家里电话。
他下了公共汽车,走到电话亭里,拔通了那个号码。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客气地问有什麽事吗。
弄清了他的身份后,年轻男人说自己是她哥哥。
他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没忘略掉去年那个女孩那一节,
最后说她现在情绪十分不稳定,又没了工作,希望家里人劝劝她别做傻事。
她哥哥叹了口气:”唉,我这妹妹从小就这麽任性,发起脾气来大得不得了。”
末了,再三谢谢他,并说他们会马上跟她联系。
第二天一下班他就去她那了,带了些水果。
一进门,就被她兜头兜脸骂了一通,难听得不得了。
什麽小偷偷电话号码,还不要脸自以为自己是谁乱打她家电话。
最后,她说,”现在家里里勒令我下个星期回家,再也不许来了,你开心了吧!”
“我只是怕你做傻事。”
水果和他的包被她扔出门外,他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不敢走开。
她指住他”你走不走?”
“等你好了我就走。”
“你不走是吗?”
她转身冲进厨房,又出来,手上多了把菜刀,”你走不走?”
“你疯啦!”
“别以为我怕你们这些臭男人!”她挥舞着菜刀。
“砍我能让你不做傻事,你就砍好了!”
她跳起脚来大骂,他夺下刀,坐着看她闹。
听她从她的男朋友骂到他,骂到天下的男人,再骂到那个大肚子害她没了工作的女孩。
她终于闹累了,躺在沙发上。
他进厨房做了碗面,端到茶几上。
”饿了吧,吃完洗个澡,睡觉。
打算什麽时候劝身回家?周末我过来帮你收拾东西。”
她不出声,嗓子已经哑了。
她的东西实在太多,忙乎一天下来,总算才理出了个头绪。
大件东西都打好包了,两人累得坐在地板上。
她拍拍沙发,”还好,这些家具都是房东的。要不,还不知有多少东西要弄!”
“回去能找到工作吗?”
“我爸帮我弄妥了,在市里财政局,还不错吧。他再怎麽说也是退下来的市委老干部,
再说我哥在单位里大小算是个官,人家总要给他点面子吧。”
“那就好。”
“以后有机会来我们那,可要上我家玩去。”
“真的决定回去啦?”
“其实这几年在外面,我也累了,一个中专生,又是打小娇生惯养的性子,能混出什麽样来?”
“不会啊,上个期末考试你都通过了,过两年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
“我这人,做不了什麽大事。你别安慰我了。”
“回家也好,生活安稳些。”
“唉,我们家里没有海,”
“我照相片寄给你。”
“也看不到香港电视。”
“喜欢什麽节目?录下来寄给你。”
她笑一笑“走啦!走啦!机票都订好了,想不走都不行啦。”
“你可以留下来啊。”
“为什麽?事业无成,爱情失败,还有什麽好留?”
“晚上,请你吃饭好吗?”
“太累了,想早点睡,走之前再约个时间吧。”
“你走了,不留点东西给我作纪念吗?”
“混小子,纪念什麽?”
“白色玩具小熊给我好吗?”
“喂,那个是我前年的生日礼物,不给!”
“我就想要那个。”
“拿去还不是过两天就玩厌了扔了。
“不会,会保存一辈子。”
“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为什麽想要那个熊?”
“不知道。”
“屁话!拿走吧。”
星期一刚刚下班,他就匆忙赶去她那,想看看还有什麽要帮忙的。
走到她楼下,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楼梯口徘徊。
是运动衣---她男朋友,或者该叫前男友?
他停下来,原地站了一会。运动衣上楼去了。
他找了个花圃坐下,他想,运动衣很快就会被赶出来的。
过了不知多久天暗了,很快天全黑了。她房间的灯亮了,楼里几乎家家的灯都亮了,
可以听到电视哇啦哇啦声,油锅炒菜劈啪声,小孩子哭闹嗷嗷声,洗衣机嗡嗡声。
她的房间在三楼,好象并没有什麽声响传出来。
本来他预备着如果地运动衣赖着不肯走,她肯定会大声叫骂,然后他会冲上去。
可是现在这样静悄悄地,他不知道该怎麽办,该上去看看吗?
他站起来抬腿想走,犹豫半响,还是上楼去了。
敲了几下,门开了一条缝,她探头出来,
“是你呀,干嘛?”
“我,”
“请我吃饭?今晚我有事,再约你吧!”
“我,来看看还有什麽要帮忙的?”
“没有啦,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啊,这样吧。”
门急急地关上了。
她到底什麽时候离开这个城市的,他不知道。因为,她一直没有约他吃那餐饯行的饭。
约摸一个多月之后,她呼他留言,说是已经在家那边上班了。
他本来可以打电话到她家去的,可不知为什麽,老也没打。
转眼期末考试又到了,接着换了份工作,一直都忙,日记也就停下来了。
他记得,那时是1994年,夏末。
离她生日还有半个月,离他们认识满一年还有兩个月。
雪白的玩具小熊放在浅紫布艺沙发上,日记和相片藏在灰色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
刷成浅米白色的墙上是镶着细条木框的一大幅女孩相片:
长发,洋红色蓬松毛衣,浅笑盈盈地望着这个小小的整洁的客厅。
这是他和女友的家。
他偶尔会翻起那些日记和相片。
秘密总是会被发现的。
某天下班回来,女友一脸泪痕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是摊开的日记和相片,玩具熊扔在地上。
他关上门,把包轻轻放在沙发上,“你发现了。”
“为什麽你还想着她?”
“只是偶尔翻一下。”
“为什麽还留着这些东西?她对你这麽差,你还对她那麽好?”
“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留着。”
“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可是你也无权翻我的东西呀。”
“这不公平!她只不过早些遇上你,什麽都没付出,就得到了你全部的爱!”
“我们现在不是相爱的吗?”他换上拖鞋,往浴室走去。
女友站起来,尖声叫道:“她一直就在你的心里!她家里电话号码还记在你的电话本上。”
“可我后来都没打过啊!”
“她就是一直在你心里,要不你不会留着这些东西!”
“要我说什么你才满意?!”
“你还说什么,证据都在这了。”
“你爱怎麽说就怎麽说吧。”他走回客厅,重新换上皮鞋。
“去哪里?带身份证了吗?买机票去她那里要身份证的哦。”
“你疯了!都过去那麽久的事了。”
“我没疯,你留着这些东西不就是等着她哪天念起你的好来,回心转意吗?”
“砰”,他摔门走了。
之后是无休止的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再吵……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他把日记撕了,”你满意了吧?”
女友哭得声嘶力竭”就算撕了你也忘不了她!你舍得把相片撕了吗?”
扉页上的相片掉在地上,女友拾起来,跟那迭相片一起举在手上。
“你舍得吗?”
他不出声,他不舍得。
“哗啦”相片摔了一地。
他弯腰一张张拾起。
“啪,”女友打了他一巴掌。
两人都楞住了,屋子里一下静悄悄地。
“砰”,这是第几次的摔门而去?
他手里拿着那迭相片,漫无目的走在街头,路灯开始亮了,天色将暗未暗。
周末的傍晚,许多人手上提着洒啊,水果啊,行色匆匆地,好象是正赶着到亲戚,朋友家聚餐。
他想起来,他们本来是要到同事家聚餐的,水果准备好了,衣服也穿戴好了,
就不知怎么的,又扯到这件事上,吵起来。
哦,是为了那条红裙子,女友想穿蓝的,问他好看不,他随口说红色那条好看。
就闹了起来,说他念念不忘”她”的红衣服。
天知道,红色一向是女友最喜欢的颜色呀!
手机响了,”喂,”一把脆脆的声音,他楞了一下,心跳”怦怦”地加速,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听到没有?”声音不耐烦了。
“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嘿,你记性可真好。就为打你这电话啊,我不知费多少周折,找了多少人哩!
这些年你都没打过电话给我,我们这里的电话号码都升位了。”
”我知道,”他老早就把号码更新了。
“你知道?”
“你,现在好吗?结婚多久了?有孩子了吗?”他定下神来。
“结了,大前年又离了,就是和那个,你见过的,
那一年圣诞节我们三个去跳舞来着,还记得吗?你还照了相呢!”
“记得,”
“那时候年纪小,玩起来可真疯,我自己都喝了一整瓶红酒呢。”
“你还说没喝够,在舞池里站都站不稳,还要跳。”
“那时可真开心,晚上下了课还一路有你陪我说话。
“是,一路上我也很开心。”他不禁笑起来,想起她从前的样子:一路说个没完。
“第一次期末考试竟然全通过了,还真亏了你帮我补习功课,抄笔记。”
“都是以前的事了,怎麽一下这麽客气了呢?”
“咳!对了,喂,你结婚了吧!”
“还没呢。”
“是吗?也老大不小的了,早该考虑了。”
“对。”
“喂,我说,下个月我们单位可能会派人去你们那出差,我可以争取个名额。”
“下个月你生日呢!”他脱口而出。
“喂,你还记得呀?!我们这麽久没见了,想不想见见我?”
“啊?”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相片:她的笑脸,那玫瑰色的嘴唇,在夜色里仍然轮廓清晰,色彩艳丽。
那张笑脸,属于她的二十一岁。
那时冲印店的店员说,过了塑料膜,可以保存十年呢!
“喂,你到底想不想见我嘛?说话呀!”脆脆的声音在耳边急急地催促着。
“我------”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犹犹豫豫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馬線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旁,
大街上处处灯火,车水马龙。
一会红灯亮了,一会绿灯亮了,人们在他身边匆匆走过來走过去。
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去,”咦,妈妈妈妈,好奇怪!那个叔叔到底要不要过马路的?”
这时是晚上八点十分,2003年夏末,某个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