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了你的泪的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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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金色的阳光从婆娑的枝叶间透下，在林荫道上洒下点点班驳的亮。微微的秋风卷起片片落叶，围着脚边欢快地打转。淡淡的红云吹上了一张张笑脸，精致得像六月的荷花。美代子喜欢在参天大树间穿行，喜欢在这样的林荫道上走着S形回家。无论外面是艳阳高照或是大雨滂沱，是车水马龙或是万籁俱寂，这里总是一副与世隔绝，世外桃源的样子，疲惫的身心在弯弯曲曲，林林总总之后总能得到豁然的释放。

　　江岛是个摄影师，喜欢在大自然捕捉灵感，喜欢探询和发现人间的真善美。

　　

二

　　这天，江岛和助手把一位客户带到了林荫道，光与影的交织、错落总会让灵感的火花在他脑中不断闪现。

　　客户似乎很满意这里的景，远离了冰冷单调的钢筋水泥建筑，远离了喧嚣污秽的城市，纵然没有鸟语花香也一样心旷神怡，纵然没有阳光普照也一样亲切温暖。她贪婪的笑着，像个婴儿般吮吸着天地间新鲜的空气。江岛按下快门的瞬间却发现镜头里的主角是别人。

　　喀嚓声中，美代子恰巧穿过，意外地成了相片中的主角。

　　对不起。美代子意识到自己妨碍了别人，惶恐地向江岛道歉。卑微的身份，工作早已让她习惯了对自己的否定。

　　没关系。

　　江岛憨然的笑让美代子有些意外。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被人尊重过了。自己的无足轻重早已让她不再对生活抱有什么奢望了。

　　美代子走了两步又转身说了声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江岛的大手举在空中，他从不会责怪别人不经意犯下的过失。在他的生活字典里只有两个字：理解。

　　美代子在一家叫做“ANGLE'S SMILE”的美容院工作。对于客人的百般挑剔，经理的无端指责美代子总是卑躬屈膝，委屈忍耐，她需要这份微薄的薪水来维系她的生命，尽管日子过得很辛苦，但她的确需要。所以江岛的和蔼可亲，通情达理，她深深记在了脑中。

　　一天美代子正在为客人吹头发，没想到从镜子里看到了来美容院洗头的江岛，就像见到了林荫道上的古木，历经岁月的沧桑，心灵却同时得到了洗礼和沉淀，一道道年轮里写满了对人间万物，世间炎凉的包容和理解。

　　美代子和同事交换了工作。旋开水龙头，调试好水温，在手心揉起一团泡沫，轻轻抹在江岛的头发上，不轻不重，极细心地为他按摩。虽然这样的动作一天要机械地重复几十次，但这次却一点都不觉得枯燥、单调，甚至还有些感谢经理收留了她，让她学了这个手艺，可以为江岛提供服务。倒视下，江岛的眼睛像深井，尽管井水清澈得可以倒映下它所能收容到的所有事物，但终究因为深而探不到底。他脸上安逸的神情就像是在大树庇佑下的小草，不必为日晒雨淋烦恼而怡然自得。他一定是个知足的人，所谓知足者常乐。

　　回忆起江岛憨然的笑，真诚的话，手上的泡沫随着美代子的心儿一起跳跃，不小心跳进了江岛的眼睛。他坐起来，用毛巾擦那双美丽的眼睛，美代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没有想到自己才刚开始喜欢目前的工作就出了错，更没有想到会在江岛面前出错，为什么越想做好的事情往往越是会搞糟呢……

　　经理一边向江岛道歉，一边严厉地指责美代子，骂得她一无是处，江岛却替美代子说话。美代子对责怪本已麻木的心异常自责，内疚起来。对不起三个字，此刻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原来对不起三个字分量一点不轻，平常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做到只是因为在敷衍了事，不曾在脑中，心中留下任何悔恨的痕迹，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而一旦真的在意，真的在乎，真的悔恨，道歉便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

　　揣着江岛遗留的绒线帽，一步步走向他的“SUNRISE”摄影室。他其实是“ANGLE'S SMILE”的常客，他的SUNRISE其实就在林荫道的那头，美代子回家的必经之处，可奇怪的是以前他们从没遇见过，至少从没注意到对方，无论是在“ANGLE'S SMILE”，或是在林荫道，或许是因为他们陌生吧。可天底下谁与谁的相识不是从陌生开始的呢？

　　接待美代子的是江岛的助手，进也，江岛正在为某公司拍摄一组机车照片。

　　美代子为自己在美容院的疏忽向江岛道歉，真心道歉。

　　江岛揉揉眼睛说没关系。

　　美代子双手递上江岛的绒线帽。

　　江岛憨然地笑。

　　他的笑像是呱呱落地婴儿的第一个微笑，仅仅是因为想笑而笑，不带任何目的，不带任何企图。虽然抱怨过上帝的不公，但美代子从心底里感激上帝对她的这份恩赐，让她遇到了江岛，遇到了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两片绯红飘上了脸颊。

　　透露着淡淡忧郁的眼眸，超乎年龄的小心翼翼，是什么让花季的女孩过早地失去纯真的笑，令人羡慕的快乐？是什么让盛开的鲜花过早的黯然失色？背后应该有什么，江岛的直觉让他忽然很想了解眼前这个女孩，还她一片属于自己的晴空。就把她推到了镜头前面。

　　起初美代子还有些不自然，陌生的器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但也许，陌生可以让人变得勇敢。而江岛如父兄般的亲切，如朋友般的平等，还有那双诚恳深邃的眼睛，更让她觉得他就是水，透明、清澈。在他面前，她不需要任何掩饰，不需要任何伪装。卸下寄人篱下的委曲求全，卸下生活的艰辛，卸下小心的防备，美代子轻松得像天上的流云，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从身边掠过，听到美丽的音波在清轻的空气中荡漾。

　　照片洗出来了。那次不经意的邂逅，竟意外地捕捉到了遗落在人间的天使。飘逸的发如丝绸随风飞舞，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清纯的脸如天山雪莲一尘不染，阳光下却略显虚弱苍白；明亮的眼睛如黑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辉，为夜归人照亮道路却茫然于自己的行程。刹那间的真，刹那间的美留在了相片上，刹那间的怜惜，刹那间的感动却扣住了江岛的心弦。她的笑容该比含苞待放的玫瑰更迷人，她的声音该比丁冬的泉水更动听，她该找到她的翅膀，飞上她自己的晴空。凌乱平庸的凡尘终究会让她迷失本性，失去飞翔的渴望。她需要帮助。

　　休息日，江岛带美代子去开机车，第一名的奖励是一辆精致的模型机车。美代子坐在江岛后面，紧紧抱着他。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光在林立的苍松间流走，这让她产生了错觉。她和江岛正在闪亮的光束间穿行，时空隧道的尽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在那里，没有颐指气使，没有不屑一顾；在那里，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平等、关爱和信任，那是一个融合的大家庭。

　　进也赢了第一，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甜甜的泡沫和欢乐的笑声。一线金色的阳光划开了江上一层浓重的薄雾，雾缓缓地流开，缓缓地隐灭，满天闪着亮光。

　　江岛答应美代子下次一定为她赢回模型机车。那一刻美代子将美丽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许诺上面，她相信他。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美代子谢绝了同事的好意，独自站在台阶上，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雨水落在地上溅起的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水花，见证着一个又一个发生在雨伞下的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就像自己跟江岛的美丽相遇一样吧，美代子欣慰地想。

　　江岛正在暗房冲洗照片，接到美代子的电话，放下手中的活，赶去“ANGLE'S SMILE”接她。

　　美代子高兴得像朵水花飞溅进了江岛的雨伞下。江岛却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把雨伞。

　　为什么他要将他跟自己分隔开？为什么等到可以和心爱的人并肩，达到企慕的一片光明的欢乐的时候，一切又要幻灭呢？

　　美代子毅然决然地扔掉了手中的雨伞，迈进了大雨中。原来天色垂暮，日光将尽，即使有短暂的一线光明，仍然无可挽回。原来雨伞下并不一定有美丽的爱情童话，原来童话并不一定美丽，原来美丽并不一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雨狂乱地打在树尖，却能清楚地听到无数的生物在一刻不停地蛀蚀着古木，还有悲鸣声。

　　一只大手将美代子拉进了雨伞。她想拒绝，结局如果可以预见，总是将人攻击得体无完肤，但看不见的却往往又是最美好的。她急切地渴望有人给她一片晴空,让她自由自在地翱翔。她也想逃开，柔弱的躯体和无助的灵魂再也经不起打击，哪怕一粒小小的尘埃都可能使她灰飞湮灭，但她无力跨出沉重的步伐，她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会错过。

　　SUNRISE里，江岛继续在暗房冲洗照片。美代子不小心打翻了草莓汁，弄脏了衣服，瞧江岛正在忙，就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把江岛的大衬衫穿在了身上。衣服上面有他的味道，闻着，美代子一脸的小幸福。

　　江岛走出暗房，美代子有些害羞地拉了拉他的大衬衫，就像裹在大衣里的小猫咪，人见人爱。江岛伸手将美代子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进也挎着工具包走上楼梯，他不适时宜的出现，倒没让美代子和江岛有多尴尬，反倒弄得自己一脸懊丧，就转身离开。其实进也喜欢美代子，只是碍于内向腼腆的性格，迟迟没有表露。而美代子和江岛亲密的举动实在让他心里难受。

　　江岛举起了尼康相机。美代子已经习惯了他的随时随地抓拍，浅浅一笑。

　　兹，胶片用完了。

　　我去拿胶片。美代子冲进暗房，踮着脚尖够吊柜上的胶片。谁都不会想到她这一个自告奋勇的举动竟会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三

　　美代子给江岛打电话时他正在加影印照片的药水，因为急着去接她，就顺手将药水瓶放到了吊柜上，不巧压在了胶片上面，还忘记盖瓶盖。

　　美代子的手指好不容易够着了胶片的边，一用力，却把药水瓶弄翻了，黄色的腐蚀性药水从天而降，无情地滴落在美代子的眼睛里。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美代子被推进了急救室。

　　江岛将桌上的药水瓶奋力掷向了墙壁，却听到了自己心碎裂的声音，疼痛的泪水在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了冰。为什么自己那么粗心，没有盖上瓶盖？为什么自己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情要让美代子去做？为什么所有的巧合凑在一起成了无法弥补的错？……

　　飞驰在机车赛场上，江岛满脑子都是美代子的身影，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如惊鸿一瞥的回眸，第一次她在他背后天籁之音般的欢笑。他将油门踩到底，拼尽全力往前奔驰着，怒吼的马达声根本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心里只知道，只有当自己的速度超过了光速，才有可能回到过去。可是人终究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最后一次挑战极限，最后一次享受自己热衷的运动，江岛实现了他的诺言，他为美代子赢回了模型机车，很想看到她接过机车时的欣喜，很想听到她开怀的笑，可是她却孤独地躺在医院。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并那辆模型机车，江岛把它们一齐放进了纸箱，将SUNRISE交给了进也，拜托他今后好好照顾美代子。进也固执地不肯接受。

　　但此时，江岛的决心坚如磐石，什么都改变不了。

　　手术室里，美代子和江岛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他能看见白雪公主吃了有毒的苹果昏睡的样子，善良的公主怎么可以就这样永远长眠下去？不，她是天使，天使怎么能够失去光明？即使回到她的国度，失去光明还会感受到快乐吗？他握住了美代子的手，发誓一定要让她再看见日出，再看见黎明的曙光，再看见人间的美好，就算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替他看见他想看见的——完美无缺的她，安然无恙的天使。

　　江岛闭上了双眼，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那是无悔的泪,是幸福的泪。

　　寂静的走廊里，美代子和江岛蒙着双眼，黑暗里他们擦身而过。

　　

四

　　拆开眼睛上的绷带，光明瞬间充斥了双眼，强忍刺痛，看见了模糊的人影，却不是最想见到的江岛，是进也捧着蛋糕为美代子的顺利康复恭贺。

　　为什么不见江岛？美代子的心飞出了躯体，她太想见到江岛，太想与他一起分享她复明的欢愉。

　　进也陪美代子来到SUNRISE。墙上她合成的她和江岛的合影只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江岛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给她回忆的东西，甚至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告诉她他的去向，就像新年的钟声，将过去的一切烦恼、悲伤、喜悦、憧憬都带到了另一个时空。

　　凌晨两点，电视里的鼠小弟善良、可爱，却又让美代子想起了江岛。香醇的冰激凌为何像过了期似的让人难以下咽？拌着泪水的奶油又苦又涩。

　　可以一起分享痛苦，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分享快乐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告而别？遮掉可怕的现实，美代子在一个自欺欺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就是他对她许下的诺言。她拒绝了进也的悉心照料，拒绝了进也愿意给她的无私的爱。

　　美代子回到了天使的微笑。镜中，自己的眼睛熟悉却又陌生，那是双能够容纳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深邃眼眸，像……脸上有江岛呼吸的气息，手上有江岛手指的温度。

　　有人进来了，是江岛。激动地回头，看到的却不是他，是进也。

　　进也给美代子带来了一本杂志，封面刊登的竟然是她的照片，是她和江岛邂逅的天意之作。既然老天让他们相遇，为什么又要让他离她而去？难道轮回里早已注定，相见不过是为了分离？

　　都说有因才会有果，或许他们的分开是因为他们在不恰当的时间相遇了，那么只要回到相遇的最初，一切是否可以重来？

　　美代子来到了那个赛车场，急速奔驰的机车、专注投入的车手、最后胜利的喜悦……江岛第一次带她来赛车的情景好像刚刚发生一样，转眼却恍如隔世。

五

　　又是一个晴空，却非心中渴望的晴空。

　　路边的长凳上坐着一名男子，他向远处扔出了个球，身边的狗跑去追寻。一阵风起，刮起了男子手边的一张照片，落在美代子的脚边。

　　捡起照片的瞬间，美代子的心被划了一刀。那是她和江岛相遇的最初，是他们邂逅的回忆，是他们爱情的起点。

　　男子的手在石凳上摸索，原来墨镜后面是一片黑暗。

　　凛冽的风从那道撕开的口子里直往心的最深处灌，心空下起了冰雨。

　　美代子颤抖地将照片递到男子手中。

　　谢谢。导盲犬领着男子从她面前走开。

　　为了自己，他放弃了热爱的事业，放弃了珍贵的光明，更放弃了爱的权利，放弃了所有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他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终于明白，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干。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也毫不相干。人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残酷狰狞相比，只是些木偶的把戏罢了。

　　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了冰雾，珍藏的回忆：他们的欢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在一起的岁月，都在风中飘零四散。

　　一刹那，美代子忽然感觉到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灼热的，目眩的，有股力量在身体里迅速膨胀，疯狂的蔓延，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

　　美代子跑上去紧紧抱住了江岛。

　　未来的路，我要陪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