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饭
上面说得有点夸张,自然灾害前起码抓饭、烤肉串还是吃过的。五八年大跃进确实伙食好,二中食堂隔三差五吃抓饭,去晚了盛出来就可能碗底流油,那时人肚子缺油水,同学中真有吃完饭再喝油的。但我在家里吃不到真正的抓饭,母亲不会做。有年我过生日,弟弟馋抓饭,怂恿我提出吃抓饭的生日要求,待母亲做出来之后,全成了黏糕,弟弟渴望的表情变成一脸哭相。母亲就这把可怜的手艺居然也敢回上海老家献丑,姨夫吃了蜚声海外的冒牌新疆名吃,极为不满:原来抓饭不过就等于咱们这儿的“菜饭”嘛,没什么意思。我在一边干着急,这不砸咱新疆名吃的牌子么?
后来给晚报写科普小品,头一篇谈吃就谈“抓饭中的科学”,文章发出来我一看差点气晕过去,把我最得意的一段给删了。没想到就这居然还骗了个什么奖,评奖的和晚报编辑全瞎了眼。现在我把那段再补上:
说是古代有位国王(这王国在哪儿不清楚,也许西域,也许波斯、阿拉伯,其实维吾尔伊斯兰文化就来那边来,许多传说都发生在这一带,比如阿凡提听说就是波斯人)得了种奇怪的病──咱中国叫雀蒙眼,其实就是夜盲症,无数名医无法医治,重赏之下来了位奇人,开的药方就是现在的抓饭菜谱(那时还没问世),国王一吃这药不错,不苦反倒无比的香。一个月下来不吃饭光吃药怪病好了,后面自然是俗套,什么赏金赐银,招婿东床,加官进爵之类。
讲了故事再谈科学才显风雅,到晚报上偏偏删去前面那段故事,只剩下干巴巴“科学”:所谓夜盲症其实就是缺维生素A,而维生素A又可以由胡萝卜素转化而来。但干吃胡萝卜不管事,胡萝卜素属脂溶性物质,说通俗点就是胡萝卜素非得拿油化开了才好吸收。而抓饭正好是胡萝卜泡在大量油肉里,着实“脂溶”了一番,故而得以治病云云。
我平时极不爱吃胡萝卜,只抓饭除外,看来我天生长的是科学胃,只认脂溶后的胡萝卜素。
我曾问维吾尔同事,你们最高级的饭是什么?他说了个听不懂的单词,意思就是抓饭上面再放块羊尾巴油。那不还是抓饭吗?不一样,更香!
抓饭不愧正宗新疆饭,任何“口里癞瓜子”做出来都不是味,有的放酱油,有的放大肉,姥姥!上南山旅游,维吾尔同事做抓饭,山上要啥没啥,劈了木箱板当柴烧,纸板扇火走风漏气烟薰火燎,做出的抓饭照旧香,这就叫密诀,告诉你你也学不会。
汉族人全是自讨苦吃,只要请客,不炒十个八个菜不够意思,累得贼死,还不定合客人口味。维吾尔人一巨盘抓饭放在当中,大块肉往上一码,又省事又气派又好吃又实惠又豪爽又直率。抓饭讲究的就是用手抓,三个指头一抹下肚了,吃完一通歌舞,十足的西部风情。如果用薄片馕当盘子盛抓饭,吃完抓饭“盘子”也被油滋润得透香,接着再吃“盘子”,连洗盘洗碗都免了,一点不浪费。这其实也应归入抓饭科学。
如果说“没吃过正宗抓饭等于没到过西部”,决不算夸张。
我也着实做过几次,效果还算过得去。妻子好学上进,反复从正牌维吾尔那儿套出抓饭真经,现已完全可以乱真。可惜上海姨夫早已去世,否则应让妻子挂帅东征,展现我正宗新疆抓饭风采,以正视听,为吸引东部人才开发大西北做出应有贡献。
下面附上二级业余抓饭师傅(本人)总结一级抓饭师傅(妻子)的抓饭菜谱:
首先一定要有一个厚底锅,或有高压锅和薄炒锅结合使用也可,如果什么都没有是无法做的。
一,比例:米一公斤,胡萝卜一公斤,羊肉半公斤到一公斤,皮芽子(洋葱)两个,清油一小茶碗,孜然、精盐适量。
二,米在开水中泡半小时,饭前先泡米。肉切成鸡蛋大小的块,黄萝卜切成筷子粗细的段,皮芽子切成片或丝。
三、炒锅里油热后先放肉,炒到水分基本没有时,放皮芽子,炒至发黄时放胡萝卜,放适量盐,注意抓饭要淡些好吃。
四、黄萝卜炒塌下去后,放一大碗水(如没有厚底炒锅,此时可将抓饭放入高压锅中),沸腾后,米均匀撒为一层,水面比米低一些(宁可稍少,如不够翻锅时还可再加),并撒上孜然。
五、改小火(别太小),转圈闷(以保持锅底受热均匀),15分钟后,翻一次,翻时如发现水少米硬,可顺着锅边溜一些开水,再闷15分钟即熟。
粉汤
正如抓饭并非纯粹新疆小吃可能来自阿拉伯世界一样,粉汤也并非纯粹新疆小吃,大概西北回民都会做。但上海生北京长的母亲一点不会,虽然也是回民。我看过一本解放初出版的《民族简史》,说解放前把西北回民叫“生回”,内地回民叫“熟回”,连长相都有区别,西北回民高鼻深目多须,内地回民则与汉民长得基本一样。虽然“生熟”的说法显得有点大汉族观念,但说明内地与西北回民差别的确较大。我们在新疆所说的“回回饭”,对内地回民来说全是闻所未闻。比如我在北京和上海的亲戚们就从没听说过“粉汤”一词。与其说是回回饭,不如说是西北饭。
其实再说清楚一点,全国根本就没有专门的“回回饭”,回回遍及全国,比如口里回回从来不知道“九碗三行子,吃上跑趟子”为何物,而北京回回的著名小吃蜜麻花、排叉、罗丝转儿之类,也都是西北回回闻所未闻的。
我想,所谓回回饭大多与汉民小吃有缘,比如新疆回回拉条子,其实应该源自陕甘,这一带包括山西的汉民全都以做各式面条见长。各地的回回小吃其实与各地汉民的饮食风格相同,比如西北偏酸辣,北京偏油炸甜食,西南偏麻辣,东南偏海鲜,只有适应当地汉民口味才能生意兴隆。似乎回民于小吃独具天赋,各地小吃往往回民为最,所以都以为这些就叫“回回饭”。
为什么如此?因为随蒙古入中国的色目人遍布全国各城市,元灭,色目人便成为回回,在各城市以从事饮食业为主。大菜无法与汉民争锋(牛羊肉也不宜烹制大菜),只好专攻小吃,在原阿拉伯基础上吸收了当地汉民技艺再加研磨独创,故特别精于此道。
扯远了,还是回到粉汤。我记得第一次吃粉汤是大学毕业分配去南疆,路过“洛宾名镇”达板城,端上来一看是羊肉汤炖凉粉块,听说这就叫“粉汤”,味道还真是别一种特殊的香。人常说回回的花儿好听,回回的饭好吃,这话一点不假。但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粉汤,南疆也没有新疆回民。
七二年夏,我们和田美术界同仁在“揣老张”率领下,浩浩荡荡驱车向乌鲁木齐进发,准备去北京参观美展。一路上热闹非凡,有夏老夫子赋诗为证:
六月画兵赴北庭,
大将王琦来抵挡。
夏老夫子呷呷喝,
哈尔力德猛猛喋。
耳边时闻揣揣揣,
原是乏塌许老广。
可笑最是张瞎子,
一路狂呼好粉汤。
诗中“狂呼好粉汤”指见多识广的“张瞎子”一路鼓吹托克逊粉汤如何有名,逗得我们这伙饕餮馋涎欲淌。谁知到了托克逊并不见什么“好粉汤”,只有高梁米饭加凉粉,大扫其兴。
直到八十年代调回乌鲁木齐,才从新疆回民那里重新领略了粉汤。那时我对粉汤密诀尚毫无所知,只是业余喜欢玩玩烹调。有次买了本《大众西菜》,忽然想试试闻名遐迩的“罗宋汤”,配料不齐,只是大概齐玩玩。不想做出来果真异香可口,看来菜谱果然不是白费纸张。
过了几年也想自己试做粉汤,只略知是羊肉汤中炖些凉粉块和蔬菜块,没办法只好拿罗宋汤的经验顶替凑合着用,一炮成功,甚至自以为胜过达板城粉汤。
有年单位上轮流做中午饭,又试一回粉汤。做前有女士瞪圆大眼:你还做饭?那算了,我中午还是另找地方吃吧。快熟时小张一进过道就喊:窜得很呀!窜,新疆方言,意思是味道极其……怎么形容呢?大概指极其浓烈、刺激、诱人。汤熟后,两大锅一抢而光,有男士提出强烈抗议:我们腰都弯不下去了,你打算把我们肚子撑破吗?另找地方吃饭的女士闻到味道又转回来,把女儿也带来一并欣赏。有人说,这一定是你的家传密方,殊不知母亲闻所未闻,我自己也未向本地回民请教,全是自己瞎纂出来的。要说渊源只能算罗宋汤,所以弄了半天我这其实是冒牌的西餐粉汤。
一两年后,小延背着我污蔑道:只见王老师把那些东西(各种主料配料)乱七八糟一顿剁,往锅里乱七八糟一顿扔,大马勺乱七八糟一顿搅,做出来反而特别香,你说怪不怪?
小延虽属丑化我党革命干部,但污蔑基本属实,我的刀工的确太糙,手忙脚乱的姿势动作与专业厨子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需要申辨一点:往锅里“乱七八糟”地扔和“整整齐齐”地扔,我以为区别不大,对最终结果并不起决定作用。
后来小齐请我们几个去正规粉汤馆受用一番,最后结论是专业粉汤并不次于王氏粉汤,言下之意是王氏粉汤比专业粉汤更专业,而我吃过的那些回民家庭粉汤则没法下咽。
现在妻子也跟我学会王氏粉汤,经常被朋友请去掌勺,招摇撞骗,忙得贼死。但家里做粉汤,女儿一定要问是否出自爸爸亲手,以辩真伪,正宗与否。
其实粉汤非常简单,那么它的魅力何在呢?我总结有以下三条构成要素:
第一、汉族人一般都怕羊膻味,君不见南宋陈亮在《水调歌头》中叹道“万里腥膻如许”,粉汤中的粉块可能具有强烈的吸附功能,再加上大量蔬菜吸附,尤其是胡椒粉的特殊浓烈极能去膻。
第二、味以酸辣为主,典型的西北风格,极刺激食欲。
第三,不放酱油,以免汤色变黑。放西红柿酱,以呈现汤红菜绿粉块白的色彩效果,并可保持羊肉蔬菜的原始鲜美。
综上,就叫做“窜得很”。
按回民习惯,粉汤必须就油香(油饼)才算正宗,就像烤鸭必须就薄饼、甜酱、葱丝一样。粉汤与抓饭有异曲同共之妙,极利于偷懒,比炒一桌菜省事得多。所以有人对粉汤颇有微词:回回不就是个粉汤吗?一碗汤汤子胡弄一下,哪有汉族人十个碟子八个碗排场?这话不假,但汉族十碟八碗虽排场,回回却无法吃。所以这微词就显得有点占了便宜卖乖之嫌。
王氏粉汤配方如下:
1,头一天或提前几小时将粉面加水调成稀糊,加少许盐,在锅中边加温边用杆面杖搅,直至成半透明状即熟,要比凉粉硬,晾凉待用。
2,将大块羊肉放在足量的水中清煮,打沫后,放花椒、姜皮等,煮至半熟时,放盐、料酒,煮熟待用。
3,来客时,取适量肉汤,将各种时令蔬菜(卷心菜不可少,有蘑菇更好)切块、切段放入,同时加胡椒粉,放入切好的粉块,煮熟后,加较多量的西红柿酱(如没有,将西红柿炒成烂糊放入亦可),及少量葱丝、醋和味精,撒上香菜,即可盛碗。醋和辣子随上。也可预先将原汤中的肉块捞出,切成片,按每客放在碗中,然后将煮好的粉汤浇入。
4,关键之处在于不放酱油,而放西红柿酱增色,放胡椒粉以增加辛辣,蔬菜和粉块是现吃现煮,保持新鲜口感,总体口味偏酸辣。
过油肉拌面
维吾尔和回回都擅长此道小吃,但据我考证仍应属西北回回饭,上文已说西北汉族长于面食,而中东阿拉伯世界似乎并未见此类食法。
在新疆待惯了的人去内地出差,回来一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拌面,(也叫拉条子)好像受了多少天委屈似的。
我所司机管师傅扬言:跟当官的赴大宴,吃什么高档名馔都不舒服,甚至吃不饱。后来干脆拒绝入席,躲出去一顿拌面就通体舒泰了。也许有人说是贱骨头,但足见拌面之威力。
我如果对一件东西决定不下来是否要买,就算算它能折合成几盘子拌面,对它的价值心中就有数了。拌面在我这儿能起到原始社会实物交换方式中“公共货币”的作用。比如一本书20元,买不买?我就要衡量一下,这本书能否给我带来相当于三盘子拌面的愉悦总量?如不能就不买。
所有西北小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简单,这就怪不得西北小吃在中国饮食文化中占不了重要一席。中华传统饮食文化讲究的就是精美繁复,不复杂你就上不了台面。细想一下这又何必呢?中国留学生在德国过春节包饺子,请德国人吃,德国人吃了后说,好吃,但太麻烦费事我们不干,人家要的是效率,是实惠。饮食文化最根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吃得舒服吗?要说舒服,西北小吃绝对不错。简单实惠豪爽痛快正是西部文化精华所在。过油肉拌面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幽默的北京小吃吆喝中有一句:“没别的毛病,就是香啊!”,好像“香”成了唯一的“毛病”。过油肉拌面也极合于这吆喝,没那么多花色讲究,就一个字──香。
简单,不像内地的涮羊肉,光配料就好几十碟,最后你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了。而拌面就那一盘抻面条,一盘炒肉片,大不了就几瓣生蒜,再多一样都走味。甚至要简单到连两盘(面条和肉片)都嫌多,非得倒在一盘里不可,稀里乎鲁一拌,这才叫拌面。不少内地人在新疆一辈子也没领略到个中三昧,他非得像吃米饭似的一口面条一口肉片就着吃,这决品不出地道风味。精华就在那个“拌”字上,一拌,面条就滑爽了,筋道了,有肉香味了。《水浒》上说“吃得口滑”,不“滑”只涩决不能算拌面。
拌面的基础当然是面,必得手拉的抻面,如果换了刀切的擀面条,或机器压的面条、挂面,就全不是这味了,只有抻面才具备滚圆溜滑筋柔的口感。而且正宗拉面的形状、粗细也有讲究,太粗固然嚼得费劲,顶得难受,入不了味,但如果像兰州牛肉面那么细也失去了咬劲和滑爽。正宗形状应为圆棍型。我亲眼见一趣事,一群宁夏民工吃拌面,正好和饭馆老板是老乡,格外亲热,一民工兴奋大发了一抬胳臂,差点打坏了日光灯,只认钱的老板立刻拉下脸。待会儿面上来了,别人一律为圆棍型,唯闯祸者为韭叶型,此人大为不满,老板道:那种面没有了只剩这种,其实这不明显胡勒吗?你瞧,面条的截面形状中竟包含着惩罚与不公,这是不是也算文化?
还有一要点,正宗拌面必得煮熟后再过一道水捞出来,才能更加滑爽利索。当然也有些人怕不卫生,或胃受不了,不愿意过水。这种不过水的面就被称做“然挖子”,形容那种黏黏乎乎的状态。有一北京籍朋友请我妻吃拌面,问她:你是过水呢还是吃“然窝子”?妻子差点笑出来,用北京调说出的不标准的新疆话,特别具有喜剧效果。
至于过油肉那就属锦上添花了,不用过油肉换成其它炒菜也叫拌面,什么酸菜炒肉拌面、洋芋丝拌面等等,以过油肉为最高等级。
说到实惠,拌面可称得上价廉味美,舒服顶饱。顶饱这一条在新疆很重要,新疆地广路远,出远门坐车,有时上百公里没人烟。如果吃点不顶饱的泡货,饿了真没地儿寻食。一盘子拌面吃下去,结结实实全是实货,包你颠簸半天没事。西部汉子常干力气活,要没那么多真东西撑着不行。
更实惠的是,如果一盘拌面不饱,还可免费加面(俗称“白皮面”),直至吃饱为止,这实乃五大三粗的西部汉子之福音。
尤其实惠的是,在新疆只要进饭馆,老板立刻先端上来一碗热乎乎茶水,连叫:“坐哈(下),喝擦(茶)”,这正是新疆少数民族家里待客的风俗。然后边吃边添茶,分文不收。如果没茶喝反倒成了怪事,喝一声:“老板,茶来?”,老板立刻致歉上茶。即使吃完后小憩聊天,仍可继续照喝不误。在干旱的西部能如此痛饮诚为一大快事!想起常去内地出差,终日瞎转,嗓子眼儿冒火,却无处寻得茶水,掏钱都没处买。进饭馆吃饭,饭菜顺口与否倒在其次,没水喝只好干咽,有如在上甘岭咽饼干般困难。内地再好,这一点决比不上新疆。
豪爽痛快,有的饭馆拿大茶盘盛拌面,能把文弱的南方人吓一跟斗。其实数量并没增加,但那面积确实吓人。你听西部汉子吃拌面,稀里乎鲁、稀里乎鲁,那就是面条滑爽的音响效果;你再听嘎崩嘎崩,那是在嚼生蒜瓣,又脆又辣,开胃杀菌。
过油肉拌面虽然简单,但技巧也并不低。尤其抻面这一下子,我到现在还没掌握。但过油肉的炒法比起中华各菜系的小炒来要简单多了,如果能掌握一般菜谱炒法,绝对能炒出漂亮的过油肉,但能不能炒出真正的新疆风味就不好说了。
附过油肉菜谱如下(拉面方法略):
一、羊肉切成薄片,用盐、鸡蛋、淀粉拌一拌,洋葱、西红柿、青椒切成片。
二、将酱油、醋、料酒、胡椒面、味精、清汤、淀粉、葱、蒜兑成汁待用。
三、炒锅中放一斤清油,待七成热时,放入肉片滑透捞出,再下青椒、西红柿、洋葱过油捞出(如果家庭条件不足,配料可不必过油,在锅中炒好后再倒入滑好的肉片)。
四、炒锅清油倒出,剩一两,倒入滑好的肉片和配料,炒几下,倒入兑好的汁,待汁稠发亮即成。
汤炮杖(或汤揪片)
其实这两种小吃是典型的家常便饭,只不过面的形状有点区别。北京人称汤揪片为“片儿汤”,但味道差得远。这两种饭饭馆里很少见,本来上不了桌面,入不了文章,但对我来说却有一段心灵颤抖的回忆。
面前说了,母亲只会做口里饭,我们从小没见过新疆小吃。上小学时,在新疆教育厅搭伙。有次吃到一种从没见过的饭,汤里有许多寸把长的面棍儿,只觉得非常好吃。听大人说那叫“炮杖子”,当时以为是“泡胀子”,大了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小面棍像“炮杖”,故名。但从那次以后再没见过,母亲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饭,成了儿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直到哥哥娶了本地回民的嫂子,我才重新领略了这小吃。嫂子做的“汤炮杖”比教育厅不知高出多少倍,可以说是我长那么大吃过的第一美食。嫂子做一顿汤泡杖光准备工作需要足足一下午,配料之多,做工之细,叹为观止,而且能双股面同时往锅里揪,如机枪子弹般连续射向汤锅的“炮杖”,令人眼花燎乱,目不暇接,且命中汤锅中间汤滚处“靶心”之精确,有如许海峰,整个是一场杂技表演。出锅后汤红、菜绿、面白,色彩艳丽,浓香欲倒。但不幸的是,后来渐渐发现,每吃一回“汤炮杖”就得看一回嫂子的脸子,只得渐渐收敛了兴奋的食欲。
后来哥哥也学得这一手。80年探家,有天哥哥趁嫂子不在,兴冲冲叫我去品尝他的手艺,果然已达二流级别。品尝间哥哥拿出了一篇论文,是他最近的发明,正在全国推广,论文中用了一堆一堆令人眼花撩乱的矩阵、微分方程,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哥哥当了半辈子右派,刚刚平反,立刻倾全力复习外语,搞发明,为了向我倾诉美妙的发明构思,特意泡制了我最爱吃的汤炮仗来助兴。
此后“汤炮杖”仍是我的第一美味,它之所以美味在于兼具粉汤那汤的鲜美,和拌面那面的滑爽。尤其在雨雪飘零之夜回到家,冷得发抖,饿得发慌,这时一大海碗热乎乎、香喷喷、又酸又辣,连汤带面的“炮杖子”吃下去,雪白的炮仗面如小鱼般来不及嚼就滑入喉咙,顿时大汗淋漓,舒服达于每一毛孔,尤其再就着脆生生、绿莹莹、甜丝丝的青萝卜条,那时候我就是神仙他爹。
我第一次去妻子家时,妻问我吃什么,我毫不犹豫答“汤炮杖”。待老丈人从外面回来,发现给新上门女婿吃的竟是低贱的汤面,大为光火:为什么不做烙饼?我忙说最爱吃的就是这饭,河北籍的老丈人大惑不解。我深知东部人无法理解西部小吃,况且妻子做的“炮杖”水平太低,十二流也达不到,无怪老人家无法体味“炮杖”之妙处。
后来自己也摸索会了这把手艺,自然永远达不到嫂子的杂技境界。因配料秘方未盗到手,故汤味略逊。尤其揪面手艺不济,不但无法双股齐射,而且经常“脱靶”,锅外时粘有生“炮杖”。不过就这三流水平,已惊倒不少观众,一扫外界传说我只会走路看书撞电杆之谬误,尤其孩子们每次必须查问是否为爸爸亲手所制。
哥哥搞出发明的第二年就因心力交瘁而去世,每次吃到汤炮仗的时候,就不由想起哥哥去世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美食,想起哥哥讲解论文时那激动热烈的目光,没办法只得经常在梦中与哥哥相见。
我在北京的叔伯大哥,每次来乌鲁木齐也是点名要吃“炮杖子”,告诉我们他准备要“甩开腮帮子吃”,那意思就是要准备好充足的数量。我们边做边想:大哥那腮帮子叮铃当啷甩来甩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炮杖子虽是家常便饭,但除了新疆回民之外,一般人家都不大会做,饭馆里又不卖,因此很少有人能品尝到正品,故人们多不了解此味。为此直到今天我一直感念嫂子叫我见识了世间还有这等美食。
王氏三流汤炮杖食谱(抱歉):
一、如做拉条子般将面饧(醒)成剂子。
二、羊肉切片,下于凉锅中,烧开打沫(开锅后放肉片也可,如此则肉味浓汤味淡)。
三、同时土豆切小块,西红柿切片,青椒等各类(秘方未得,不完全清楚哪些类)时令蔬菜切块或条。在另一口锅中炒,王氏诀窍是先炒土豆丁至焦黄,再放其它菜,并放盐(有些蔬菜如西红柿等其实也可直接在汤锅中煮,其味更鲜)。
四、锅开后,将面剂拉细,左手搭面,右手飞速将面揪断成短截,射向锅中央(本人达不到所吹该项技艺)。
五、将炒好的菜放入,并放各类调料,如味精、胡椒粉、醋、葱丝、蒜末等(“等”意即秘方不详),关火后撒香菜末,即成。
六、将脆甜多汁之上好青萝卜切条,装盘随上。
烤羊肉串
这道美食大概是在全国最广为人知的新疆小吃。无论走到哪个城市,甚至小县,都能发现戴着花帽的维吾尔人在烤肉槽子前操作。去口里出差时,遇到卖烤肉的维吾尔人,用半通不通的维语搭讪两句,老板立刻像它乡遇故知似的万分激动,甚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示其在口里过不惯遭罪,而且一定要请你吃几串。
前几年通过“耳东佩斯”先生的小品一宣传就更家喻户晓了,甚至在电视问答烤羊肉串撒什么作料时,口里人都能熟练摸仿维吾尔人撒孜然的动作,尽管把“孜然”叫做“紫蓝”,可见普及之广。
虽然如此,口里人对这种街头露天烟薰火燎的野性小吃还是难以接受,一怕不卫生,二怕羊膻味。扭扭捏捏尝一两串,远没有新疆人一吃就是十串二十串那种西部豪情。
北京的表弟有一张极富表现力的“京嘴”,形容起维吾尔人烤羊肉串时的一连串动作时,于维妙维肖之上更加二十四分不卫生的夸张,令人捧腹欲裂。
其实“烤羊肉串”只是口里人的叫法,在新疆叫做“烤肉”。维吾尔人摇着扇子喊“烤肉屁呆”,那意思就是“烤肉熟了”。
“烤肉”首先要肉好,口里哪有新疆这么好的肉。其次要火好,一般是无烟煤火,最好是梭梭柴火。第三就是作料了,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孜然”,还要有辣面、精盐。西部汉子一定要三两朋友坐在街头烤肉摊前,一脚踩凳,一手端着啤酒瓶子,在炉前边烤边吃,像日本鬼子撕扯鸡腿似的把烤肉钎子横在嘴里楞拽,还要让老板多撒孜然辣面。直烤得肉片往下滴油,滴到火里滋啦啦冒烟,那才够味。
如果你想就着馕吃,老板会把薄片儿馕在炉火上烤一烤,焦黄脆香,然后把烤好的肉串用馕夹一夹,让馕浸透烤肉的油汁。然后你一口烤肉一口馕,再灌一口啤酒,这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正宗的西部吃法。
当然,也可以在旁边小摊上要盘凉皮或黄面(见下文),再配几串烤肉,又是另一套吃法,别具一种风格,女士多采此法。
口里人大概只有坐在高级餐馆的雪白桌单前,吃盛在盘中端上来的凉兮兮的羊肉串,才好接受一些,高等女士恐怕还得用筷子把肉片从钎子上撸下来,才敢一片片试着往张不大的嘴里放。其实这种吃法完全失去了原始野味的真趣。现在保护环境,都在想方设法消除烤肉时冒的烟,其实正是那种烟薰火燎的劲头才能真正体现烤肉的正宗情趣,而且老板还得用一把能转的扇子扇火,就是要把裹着浓香的烟扇进你的鼻子,刺激得你直流“哈拉子”,不得不坐在炉前解一把馋,没有了这烟也就没有了新疆烤肉。
当然。我的言论有违环保,不足为训,好在本是“胡扯”,您尽情批判好了。
凉皮子
凉皮、凉面、凉粉统称“三凉”,从陕西到新疆大概都好这口儿。
凉面也叫黄面,色黄而细。凉皮也叫“酿皮子”(酿,新疆人在此处不读“娘”音,而读“壤”音)。
凉皮的做法是将白面通过“水洗”,分成面筋(即蛋白质)和淀粉两部分,分别做熟成面筋块和面皮子,然后切成条形装盘。
甭吃,瞧一眼就得咽口水。凉皮色白中微黄,半透明如黄玉,但又像凉粉般颤巍巍的,一看就知道滑软筋道。然后浇上卤汁、蒜汁、辣汁、醋汁,再撒上碧绿的“菜码”如芹菜末儿、韭菜末儿。其实最诱人的还是那海绵似的“面筋”,吸足卤汁,各种美味儿尽在此处了。酸辣消暑,大夏天来一盘甭提多痛快多凉快。
其实好食者冬天也不放过,把凉皮先过一过热水再浇汁,肠胃好的干脆凉吃,雪天也要那股子“凉快劲儿”,这就是开朗火爆的新疆人。
我最爱看的还是回回老板娘往凉皮子上浇各种汁儿,一排瓶瓶罐罐,掂一小勺儿,从这瓶舀一勺,从那罐舀一勺,动作极其熟练快速,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燎乱。各种汁儿其实不是舀进盘中,而是直接从瓶中抛出落入盘中,而且一股接一股。充分显示出回回的精明利落(新疆话叫“麻chua”)。
回回们用手往盘中抓凉皮也是技术,抓一把凉皮熟练快速地上下抖几抖,装出盘来既显得数量足,还能充分吸收卤汁。我们上初中时,同学们都爱拿新疆著名回族小提琴家马跃先开玩笑:“怪不得这家伙提琴拉这么好,以前是在山西巷子抓下凉皮子的嘛,手上练出功夫来了!”(请马老师见谅,纯属少年郎玩笑)
我在南疆时,有年全家感冒,什么都吃不下去,这时忽然想起凉皮子来了。越想越馋,我和妻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凉皮子呀!凉皮子!”
可惜我们那小县没有新疆回回,买不到任何回民小吃。后来馋不过干脆起来自己动手做,虽然远不能和“山西巷子”的正品相比,但感冒竟奇迹般好了!美食功效莫大于此!病后回想起我俩呼唤凉皮的馋态,不禁相视大笑。
当然,正如上节所说,吃凉皮子最好就着烤羊肉串。一边是回族小吃,一边是维族小吃,这一口是酸辣凉爽,下一口又是香辣火热。互相对比着,映衬着,那味道就更加丰富,更加鲜活,更加不可抵挡。
说句笑话,汉族人如照此法去吃,就叫做真正的“民族大团结”。
大盘鸡
说到“创作”,大盘鸡不同于其它传统小吃,可以说是近年新疆人的“最新力作”,但究其做法、吃法,却又是地道典型的新疆小吃,甚至堪称“代表作”。
记得大盘鸡一开始好像兴起自乌鲁木齐以西的沙湾,满街忽然刮起了“沙湾大盘鸡”的旋风,一个个全标榜“正宗沙湾”,甚至听说还有人申请了“大盘鸡专利”。不久乌鲁木齐东边又冒出了“柴窝堡大盘鸡”,这股风还刮得凶,以致“东风压倒了西风”,整个成了个龙卷风嘛。
我到“柴窝堡”品过一次所谓“正宗大盘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现在乌鲁木齐大盘鸡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用不着东奔西跑百里跋涉,坐在乌鲁木齐就能吃到“正宗”。近来又听说新疆大盘鸡闯入了东部各省,实乃增我新疆拳头产品之光。
总结上面两个大盘鸡发源地就会发现,全是长途车司机歇脚所在。新疆人性格当以长途车司机最具代表性,瀚海戈壁,天高地阔,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豪放、幽默、野性、骠悍,五大三粗,能吃好喝。这道最对司机胃口的小吃发轫于此两地也就不难理解了。
大盘鸡妙处何在?顾名思义,首先当然得盘子大,不是一般餐碟,而是大号茶盘,能把口里人吓出尿来的那号。
随之而来自然要量多,老板先问你要几斤的鸡,然后一只整鸡砍成若干块,连头带爪(用北京话叫“全须全尾儿”)尽数炒出盛在盘中。这还不够,鸡块中还得再加若干土豆片。土豆片不光为了增量,而且好吃,土豆吸足辣鸡味格外香,许多食客甚至专门挑吃大盘鸡中的土豆。
这一来大盘堆得溜边儿冒尖儿,起码得两三条汉子才能吃得完,这般数量最适合朋友相聚,足吃足喝,怪不得重义气的新疆汉子们如此青睐大盘鸡。
重要的是“辣”,不辣不够刺激。其实所谓“大盘鸡”正是从新疆原有菜肴“辣子鸡”脱胎而来。炒时全用辣得烫嘴的红色小尖椒,以保证达到足够浓烈的辣度。
有句俗话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我觉得必须在此郑重更正。东辣?东部哪儿有敢吃辣的?连“东北胡子”算上也一样。全国吃辣当首推湖南、四川,湖南只能算“中部”,四川(还应包括西南数省)正经算西部,再加上西北五省从陕西到新疆一律吃辣。所以说,西部整整半个中国全是“辣省”,“东辣”该改成“西辣”才对。
吃大盘鸡最具特色最有意思的还不在于吃鸡块,而在于吃完鸡块之后再开始吃“皮带面”,老新疆话也叫“驴肚带”,从这颇为不雅的别名中你可以想见这面是多么粗大,多么有咬劲儿。这里还得再补充大盘鸡另一特色,就是汁儿多,吃完鸡块后方显出“汁儿”的妙用。将整盘“皮带面”倒入鸡盘中油亮浓香的红辣鸡汁中,一拌(注意:新疆过油肉拌面的精华也在这个“拌”字上),“皮带”整个染成通红,此时再吃这“红油皮带”你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原汁原味的大盘鸡。
如此巨量火辣的大盘鸡加“皮带面”吃下去,大家一起从脸红到脖子,朋友义气也就在这火爆热烈中升温了。
话说到此处看来前面估计不足了,一大盘鸡块、土豆片,再加上一大盘“驴肚带”,如果再加几瓶啤酒,恐怕两三条汉子也无法对付。我想即使一顿能吃五七斤熟牛肉的水浒英雄再世,也得拍案叫绝,露出满意笑容。
可以看出,新疆小吃多带男性文化色彩,透出粗放浓烈的阳刚之气,与精细淡雅的苏扬饮食迥然而异。
当然,让司机同志们吃大盘鸡,灌整瓶啤酒,痛快固然痛快,但我们乘客就危险了。为交通安全计,我们在与司机同桌吃鸡时,千万得注意抓牢酒瓶。
对打入东部的新疆大盘鸡有点小小的建议,到了东部那大盘得改小一号,鸡块也得改改刀,切小一号,少放土豆尖椒,就连“皮带面”也得从“驴肚带型”或“男子汉腰带型”改成纤细的“女士腰带型”。
因大盘鸡生意的火爆,又繁衍出“大盘肚”“大盘鱼”“大盘兔”,形成所谓“大盘系列”(西部人也懂得开发“系列产品”了),至于味道如何,因西部系列作品实在太丰富,本人尚未及光顾,就不便妄加评论了。
大盘鸡家中常做,自认为味道不比“正宗”差,总结如下:
一、两公斤左右整鸡一只,收拾好后连骨斩成中等大小的块儿。土豆切成与鸡块相当大小的厚片。
二、炒锅中放足量植物油,六七成热时将鸡块和土豆片分别过油至发黄。
三、锅中留少许油,放入鸡块、土豆块、葱、姜、蒜、红色小尖椒翻炒。
四、放适量酱油、精盐、味精,及一杯啤酒,转小火炖熟。装大茶盘。
五、将饧好的面剂揪成二指宽、半指厚的长面片(根据个人喜好选择面片的宽厚),煮熟过水后,倒入吃完鸡块的盘中。
馕
馕是维吾尔人最普通的食品,相当于北方人的馒头、南方人的米饭、西方人的面包,不可一日或缺。虽普通却是最具代表性的新疆食品,以致形成所谓“馕文化”。我等愚氓自然不敢妄谈“文化”,只聊一两个略沾文化边儿的趣事。
文革中新疆博物馆某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杜撰了一个不存在的所谓唐代西域回纥人坎曼尔,又为“坎曼尔”伪造了几首抄写和创作的“唐诗”,并私自誊写在一件出土纸片上,混在文物箱中。最后被“发现”,公诸于世,曾轰动一时。
沫若先生为此撰文《〈坎曼尔诗签〉试探》,对这位捏造出来的“兄弟民族诗人”大加赞赏。但“某人”生造的一个字却难倒了当代甲骨文大师。诗中有一句“东家豺狼恶,食吾饣良,饮吾血”。郭老不认识这个“饣良”字,只好猜测,当是“粮”的简化。
后来某“新疆同志”认为“饣良”应为“馕”的简化。说馕是新疆兄弟民族的一种面制的食品,类似烘饼。郭老恍然大悟,认为这样“更具体,而且具有地方民族风味,更亲切”。该“新疆同志”算是当了一回郭老的“一字师”。
不仅如此,这位子虚乌有的“坎曼尔”诗人,竟堂而皇之地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而且注释中也引用了郭老和“新疆同志”交流后的“研究成果”,道:“饣良”,“馕”的简化字。
没想到区区“某人”的一个小小恶作剧竟骗倒了一代文化巨匠,一个生造的“饣良”字本是险些露出马脚的破绽,竟引出一段关于“馕”的“佳话”,“某人”实在可恶兼可恼之极。
不过由此也看出,文字大师郭老对“馕”并不熟悉。在成千上万汉字中,恐怕“馕”是唯一与新疆食品有关的字,这也算咱们“馕”的光荣吧。
一代名臣林则徐流放新疆时曾有一首诗:
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做馕。
看来林公虽罢官遭贬,但仍不忘体察民情。诗中所述完全是过去维吾尔农民贫苦生活的真实写照,以桑葚、杏、甜瓜、沙枣充饥,很少起火做饭,常常“冷饼盈怀”,即怀里揣着馕。
我在南疆所见又不同,老乡总是把馕卷在围巾中,横腰一缠,背后腰带即显出圆圆的馕形。维吾尔人有个好习惯,几个人碰在一起,不管熟不熟,即使只有一个馕也得平分。
馕这种食品的确有馒头无法比拟的优点,久放不坏。即使变得干硬,只要水中一泡立即复软,就像方便面似的。南疆老乡蹲在小渠边把馕往上游一扔,等馕漂下来也就泡软了,捞出来正好。
有的回族人去口里出差,怕吃不到清真饭带着葱花烙饼,几天后就发霉长毛。而维吾尔人背一口袋馕就无此担忧,即使南国水乡也不怕。这是本人与维吾尔朋友一起出差亲眼所见。
馕的花样繁多,从形状上有薄片馕、窝窝馕等,从内容上有油馕、肉馕等。久居新疆的汉族人也都非常喜欢吃馕,的确比馒头更香,尤其刚烤熟的撒满芝麻的热馕,什么菜都甭就,包你“一吃一个不言传”(新疆方言,即香得让你说不出话来)。
用馕就抓饭,就烤肉,或馕泡奶茶,或馕包肉,都属新疆美食之列。
我还有一个发现:用“馕”代替西安名吃“羊肉泡馍”的“馍”更是别具一格。说句实话,“羊肉泡”好吃主要在汤,那张用死面烙的“硬馍”不过比一般发面饼更耐泡一些罢了,其实味道一般。咱们新疆的“馕”同样经泡,而且更香。您不妨试试,“羊肉泡馕”也算是陕西小吃与新疆小吃的结合吧。
烤包子
汉族小吃中有各种包子,著名的如“天津狗不理包子”“南翔小笼包”“无锡蟹黄汤包”,包括十字坡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在内,全是蒸包,最多再加上“水煎包”,但绝少“烤”出来的包子。
“烤”能使面粉产生一种有助于消化的糊精,并增加香味,所以烤包子比蒸包别有一番香味。“烤”在新疆小吃中用得很多,烤羊肉串、烤全羊、馕坑肉等等都是。
烤包子在维语中叫“萨木苏”,与通常圆形的蒸包不同,它是长方形的。里面满是羊肉与皮芽子(洋葱)。而且与烤羊肉串相同,也以“孜然”为佐料。如果你把它理解为包子皮中包着羊肉串也无大错。
文革中各种著名小吃都成了梦的回忆。那时同事耿丽光回忆起在喀什上学的美好时光,咽了口“哈拉子”说:
“文革前喀什的那烤包子真漂亮,连吃五个跟没吃一样!”
我发现用“跟没吃一样”来形容香味的浓烈,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绝妙创造。
改革开放后街头又重新出现了久违的烤包子,当时才两岁的女儿生逢其时,每天送往幼儿园都恰好路过烤包子店,和“巴甫洛夫实验”一样,只要听到那声熟悉的“哎──”一声怪叫,“条件反射”就起作用了,唾液大量分泌,立刻闹着要吃。那时大家都还处在温饱线上,偶而尝尝还行,天天吃烤包子就未免奢侈,妻子只好躲着烤包子店溜过去。
老板自然不会放过逗引机会,只要看到妻子抱孩子路过,便怪叫一声“哎──”,“条件反射”立刻发作,于是老板为“巴甫洛夫效应”露出狡黠的笑容。
后来条件好了,到女儿上中学时,我每天中午都得带孩子吃一顿烤包子,好好圆一圆女儿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之梦”。这东西确实营养好,眼看着孩子红光满面。
这正是新疆小吃与中原食品的不同之处,外型样式也许没有中原那么精美考究,但味道营养绝对一流,全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凉皮子
凉皮、凉面、凉粉统称“三凉”,从陕西到新疆大概都好这口儿。
凉面也叫黄面,色黄而细。凉皮也叫“酿皮子”(酿,新疆人在此处不读“娘”音,而读“壤”音)。
凉皮的做法是将白面通过“水洗”,分成面筋(即蛋白质)和淀粉两部分,分别做熟成面筋块和面皮子,然后切成条形装盘。
甭吃,瞧一眼就得咽口水。凉皮白中透黄,半透明如玉,但又像凉粉般颤巍巍的,一看就知道滑软筋道。然后浇上卤汁、蒜汁、辣汁、醋汁,再撒上碧绿的“菜码”如芹菜末儿、韭菜末儿。其实最诱人的还是那海绵似的“面筋”,吸足卤汁,各种美味儿尽在此处了。故食客们往往高叫:“老板,多放上些面筋萨!”。酸辣消暑,大夏天来一盘甭提多痛快多凉快。
其实好食者冬天也不放过,把凉皮先过一过热水再浇汁,肠胃好的干脆凉吃,雪天也要那股子“凉快劲儿”,这就是开朗火爆的新疆人。
我最爱看的还是回回老板(或老板娘)往凉皮子上浇各种汁儿,一排瓶瓶罐罐,掂一小勺儿,从各瓶舀一勺汁儿,动作极其熟练快速,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各种汁儿其实不是舀进盘中,而是直接从瓶中抛出落入盘中,一股接一股。充分显示出回回的精明利落(新疆话叫“麻chua”)。
回回们用手往盘中抓凉皮也是技术,抓一把凉皮快速地上下抖几抖,装出盘来既显得数量足,还能充分吸收卤汁。我们上初中时,同学们都爱拿创作《新疆之春》的著名回族小提琴家马跃先开玩笑:“怪不得提琴拉这么好,以前是在山西巷子抓下凉皮子的嘛,手上练出功夫来了!”(请马老师见谅,纯属少年郎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