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为搬家了。
　　房子是单位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小区里。
　　住在26层，从天窗望出去似乎可以随手就摘到天上的星星，而在阳台往下看，一切都显得很矮小，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处境，有点羽化登仙的感觉。房间的色调十分雅致，布置的很有味道，靠阳台房间里挂着两张油画。
　　李为搬进来后就没做什么改动。他把靠阳台的一间做了书房。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在书房里看文案和改稿件，静静的屋子里，似乎总有一股寂寞而空旷的芳香在流动，让李为觉得自己置身在森林里。有时他会对着墙上的油画发呆，油画画的都是很简单的树林。李为每次看都觉得那些画很诡异，但总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时常想，想来画画的人一定是很喜欢安静的，从这两张油画可以看出。
　　　　　　　　　　　　　　　　　
　　二、
　　　　　　　　　　　　　　　　　
　　小爱是李为的女友，在一家外资公司做秘书。平日两人都很忙，周末是他们聚会的日子。
　　这个周末，小爱刚刚从香港出差回来。听说李为搬家了，就过来看看。
　　李为在厨房里做小爱喜欢喝的鲫鱼汤。
　　小爱环顾着房子，这房子结构小巧却一应聚全，特别是阳台上的落地窗，让阳光斜照了一地，使书房光线一室柔和。
　　她走进书房，闭着眼，躲进靠墙而放的沙发上。
　　有一股芳香在浮动，很清新的味道。这气息以前李为住的地方是没有的。难到……。
　　小爱突地，睁开眼，站起来笑迷迷地走到厨房门口。
　　“李，这里挺不错的，有没有请朋友来玩过呀？”
　　“没有呀，才搬进来没几天，没请人来过。”
　　“哦！”小爱回到书房。
　　四处嗅着那股芳香的气息，心里很是纳闷。
　　　　　　　　　　　　　　　　　
　　三、
　　　　　　　　　　　　　　　　　
　　“快洗手，鱼汤好了。”李为端着鱼汤，对小爱说。
　　小爱回过神来。看着李为，小爱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了。
　　他们已经认识四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小爱眼里，李为是个很不错男人，事业有成，对她也很疼惜，可惜就是从不提结婚两个字。
　　好在她自己的工作也不错，不一定要依赖着李为，所以不结婚就不结婚。只要彼此一起的时候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小爱安慰自己。
　　喝好汤。
　　两个人到厅里看电视，小爱窝在李为的怀里，玩着李为衬衫上的纽扣，眼睛四处环顾着厅里的摆设。
　　她忽然发现，可以把书房的一张画，挂到厅里来，可能效果更好。她把想法告诉了李为。
　　李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客厅，觉得小爱说的有道理。
　　可惜现在没有工具，改天再把画移过来。
　　现在他只想跟小爱在一起，小爱修长的身材，让他失控。
　　　　　　　　　　　　　　　　　
　　四、
　　　　　　　　　　　　　　　　　
　　这个夜晚，李为很闲。也看不进书。
　　看着墙上的画，他突然想起小爱说的话。
　　就去找来工具，想把其中的一张画移到客厅里去。他小心奕奕地摘下画，搁在书桌上。看见画框有点灰，就用布抹去。
　　就在把画抬起来去挂的时候，手一滑画掉到了下来。画框被砸坏了。
　　他捡起画，看见画布后写着：柳柳画廊，衡山路XXX号。品目：来生。
　　调和香水：毒药一号。柳柳画于1999年4月。李为看着这些字，呆了。
　　　　　　　　　　　　　　　　　
　　五、
　　　　　　　　　　　　　　　　　
　　柳柳，很久没见的名字。突然一下子冒出来，李为好是意外。
　　那个无声的少女，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
　　柳柳来李为家的时候。是15岁。他17岁。
　　柳姨是爸爸的新欢。妈妈死了才一年，爸爸就娶了柳姨。柳柳是拖油瓶。
　　其实柳柳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总是用大大的眼睛看周围的一切。李为一开始很不喜欢她。她就一句话也不说，躲在她的房间里，画她的画。
　　她很喜欢画画。可是却似乎没有读书的天分，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好。
　　柳姨每次看到她的成绩，都要哭上一回。这让李为很开心。
　　李为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他的志向是做个跨国公司的总裁。柳柳跟他同一个学校，当别人知道，柳柳是他的新妹妹时。大家都取笑他。说他有个：白痴妹妹。
　　　　　　　　　　　　　　　　　
　　六、
　　　　　　　　　　　　　　　　　
　　有一天晚自习下课，他走在路上，看见前面柳柳正被两个大男孩纠缠着。柳柳似乎也看见他了，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拼命地对他摇手。他假装没看见的，绕道而行。
　　天越来越晚，柳柳还没回来。
　　李为的心越来越重，终于他等不住了。
　　跑回他看见柳柳的地方，却只看见柳柳的书包。他拼命地在周围寻找。终于在附近公园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她满脸是泪的蹲在地上，一身的狼狈。
　　他走过去，拉她起来。
　　柳柳却不让他拉，让他走开，不要他管。满眼怨恨的看着他。
　　李为，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那双眼睛让他抬不起头来。
　　可是夜已很深，再不回去。爸爸和柳姨就会找出来了。
　　他蹲下去，想让柳柳爬在他肩上，他背她回去。
　　“我讨厌你。”柳柳站起来，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李为那一刻恨死了自己。
　　　　　　　　　　　　　　　　　
　　七、
　　　　　　　　　　　　　　　　　
　　日子还是一样过。只是柳柳更加不说话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
　　李为放学回家，却看见柳姨一边哭，一边打着柳柳。
　　柳柳一声也不吭，任柳姨打骂。看见李为进来，她忽然笑了笑。
　　柳姨也看到他，就抹着泪走进房去。柳柳看了看他，也转身进了房间。
　　李为忽然觉得柳柳的眼神好奇怪，可是却想不明白。
　　半夜，李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走出房间看了看，没看见人。他走到阳台上看看，却看见了楼下的柳柳。
　　连忙披上衣服追出去。
　　柳柳等等我，他在他身后喊着。
　　听到他的喊声，柳柳走地更快，甚至不看前面的红绿灯。
　　“砰”的一声，柳柳被撞倒了。李为拼命地跑过去，看见柳柳竟然微笑的看着他。
　　“孩子总于没了。”说完闭上了眼。
　　　　　　　　　　　　　　　　　
　　八、
　　　　　　　　　　　　　　　　　
　　柳柳被截去了左腿。她选择了这样激烈的方法，来处理孩子的事和惩罚自己。
　　可是她是个乖女孩，上苍不收她。
　　柳柳坐着轮椅出院。柳姨不让她再去上学，她就在家里画画。似乎人也快乐起来。她象是变了一个人，整天笑兮兮的。
　　看着这样的柳柳，李为变的不说话了。他可以一整天的关在房里，听着厅里柳柳清脆的笑声。柳柳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如果不是他自私，柳柳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怀孕，更不会坐在轮椅上。
　　她今天的摸样，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虽然她没说一个字抱怨他，可是李为觉得她恨死了他。
　　高考的成绩下来了，李为考到了上海。
　　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他想找柳柳谈谈。
　　敲开她房门的时候，李为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对不起，柳柳。哪天我要是…”李为低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为什么要填那么远的学校，北京不好吗？”柳柳低声说。
　　“对不起，柳柳，原谅我好吗？”李为蹲在柳柳的轮椅前“你会回来看我吗？”柳柳看着他。
　　“柳柳，对……”
　　话还没说完，柳柳的手已经遮住了，他的口。
　　“我不恨你，也没有怪你，我只希望你会回来看看我，我只有你一个哥哥。”她含着泪认真地对他说。
　　“好，我会回来看你。”李为哭了。
　　　　　　　　　　　　　　　　　
　　九、
　　　　　　　　　　　　　　　　　
　　出北京以后，李为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不敢回去，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着单纯的柳柳。他读书，毕业，工作。一路把自己折腾的很忙碌，努力是有回报的，他离他的志向只有一步之遥。
　　他已经离开北京八年了。柳柳应该是大姑娘了。
　　柳柳画廊？衡山路？1999年4月？
　　离他工作的徐家汇近在咫尺。他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画廊。
　　李为等不及夜已经很深，拿起车钥匙就去了衡山路。他心里很急，为什么这些年爸爸没告诉他，柳柳也在上海。
　　夜晚的衡山路很幽静。柳柳画廊也很好找，掩映在绿树丛里。画廊的门紧闭着，里边有着昏黄的灯火。
　　他知道这么晚了按门铃不好，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不弄明白，李为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门开了，是一个长发的青年男子，他警戒的看着李为。
　　“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我们已经打烊了。买画明天来好吗？”
　　“请问柳柳在吗？”李为很紧张地问。
　　“哦，找柳柳，她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
　　“你转告她，我是李为。我要见她。”
　　等了好一会儿。那个男子才回来。
　　“柳柳说，明天下午两点，她在画室等你，你到时候可以过来。”
　　李为沮丧的回到家里。看着墙上的画，觉得哪些画里散发出来的芳香可以淹没他。
　　　　　　　　　　　　　　　　　
　　十、
　　　　　　　　　　　　　　　　　
　　下午两点。李为准时来到画廊。
　　那个青年男子把他带进里边的一个大房间。透过落地的玻璃，眼前是片树木，细看可以看出是他房间里的那两张画的景色。
　　“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为回过头一看，看见柳柳站在他身后。
　　“你的脚？”李为惊讶的说。
　　“装假肢了。这样稍微方便一点。你请坐。”柳柳不温不火。
　　他忽然觉得柳柳又变了，变的成熟独立。不再是当初哪个不吭气和假装开心的少女了。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他问“1997年来上海学画的。”
　　1997年，他来上海的第三年。李为感到很惭愧。
　　“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你来上海以后，从来没有在电话里问起过我，也没有回过北京。你忘记约定了，也许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认识过我。”柳柳的声音平静如河水。
　　“柳柳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无法面对你而已，看见你，想到你，我就会想起，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是我让你失去了腿。我很该死，你明白吗？”看着平静的柳柳，李为觉得心在疼，很疼。
　　“我从没有怪过你，只希望你可以记得我，记得我这个妹妹。可是你却嫌弃我，连在电话里问一声都不肯。”柳柳哭了。
　　李为伸出手，一把把柳柳拥在怀里。这个乖女孩，每次都让他无言以对。
　　　　　　　　　　　　　　　　　
　　十一、
　　　　　　　　　　　　　　　　　
　　柳柳1997年在她父亲的陪同下，来上海学画的。
　　她父亲是一个港商，而她是个私生女。
　　父亲的钱给了她很好的学习机会，和创业资金。毕业后，开了这个画廊。她的画以平和宁静安详为基调，很有市场。而且她喜欢在调和色彩的时候，滴几滴适合基调氛围的香水，所以柳柳的画很受买家的喜欢。
　　难怪他总觉得那两张画诡异，原来是香水的缘故。
　　　　　　　　　　　　　　　　　
　　十二、
　　　　　　　　　　　　　　　　　
　　以后，李为有时间就会去柳柳哪儿转转，连周末也推掉小爱的约会，来陪柳柳。
　　她问他，怎么周末也不去陪小爱。
　　他说：“小爱出差了”。
　　柳柳总是静静地画画。他的到来，她似乎也很开心，总是搁下笔，静静地靠着他，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景色或者晒太阳。
　　是的，看着柳柳，他的心会疼。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该为柳柳做点什么了。
　　小爱，已经来过好多电话，问他发生什么事？是不是病了？
　　他都推说只是工作太忙。小爱是可爱的女子，他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小爱对他的好。
　　小爱与他，彼此的眼神就可以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的。可是他现在必须放弃小爱。
　　因为对柳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愧疚。
　　　　　　　　　　　　　　　　　
　　　　　　　　　　　　　　　　　
　　十三、
　　　　　　　　　　　　　　　　　
　　这天，跟柳柳在外面吃完饭回到画廊。
　　在画廊门口，柳柳说：“你以后不要天天来陪我了，这些日子已经陪我够多了。回去陪小爱吧。她等你很久了。”
　　突然听到柳柳说到小爱，李为很惊讶。
　　又听她悠悠地说：“小爱是个不错的女孩，别为我错过了。赶快把她娶进门，我也可以多了嫂子疼我。我从来没有怪你，你也别老是把我当你包袱背在身上，一切都过去了哥哥。现在我只希望来生当你的亲妹妹，就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
　　李为觉得脸上有泪划落。
　　　　　　　　　　　　　　　　　
　　十四、
　　　　　　　　　　　　　　　　　
　　三个月后，李为让小爱当了十月新娘。
　　伴娘当然是柳柳。
　　小爱问李为，怎么这么漂亮的妹妹，以前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李为笑着说，现在知道也不晚，柳柳是我最爱的妹妹。
　　　　　　　　　　　　　　　　　
　　　　　　　　　　　　　　　　　
　　　　　　　　　　　　　　　　　
　　2003年5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