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上,安随着人流匆匆挤进公司大楼的电梯。
电梯在一片拥挤与闷热中急速上升。
突然,哐当一声,指示灯不闪了,门打不开了!电梯内顿时乱作一团,按铃、敲门、大叫,局促的空间里充斥着慌张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发出声音:“大家耐心等一下,维修人员暂时不在,已经派人去找了。”
电梯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大家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下一个五分钟。安因为昨晚没睡好,身子本来就有些虚弱,此时更是一身冷汗,脸色都变了,一个男人关切地看着她说:“小姐你不舒服的话,移到门口一点,那里透些空气。”安感激地摇着头谢了他。
电梯外响起金属的碰撞声,有铁橇样的东西从门缝上端伸进来,左斜右斜地似乎要将电梯门撑开,却毫无建树。这时身边的这个男人挤到门口,对着门缝对外面的人说:“电梯停在半层,门是撬不开的,你从这里跑到楼顶需要多少时间?”
“大概三分钟。”
“好,你尽量在三分钟内跑到楼顶,上面有个控制室。看到红灯亮的一排就是我们这部电梯,然后将按纽按在我们下面一楼……”
安诧异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肤色微黑,很健康,说的是略略有点别扭的普通话,神情是那样镇定自若,俨然一个工程修理的老手。
三分钟难熬的等待后,只听到“嘎啦啦”的一阵链条声,电梯一沉,又停住了,有人按了开门键,门豁然大开,众人欢呼着涌出电梯。那个男人把脱下的外衣往肩上一搭,回头又看了安一眼,便向楼梯走去。
上午开会的时候,安意外地发现坐在发言席上的正是刚才那个在电梯里扮演孤胆英雄的男人。他姓钟,是自己这个业务组新来的销售总监。钟似乎也发现了安这张“熟悉的面孔”。见面会很短,他话不多,嗓音低沉,有一种中年人的冷静和疲惫。
近中午的时候,安正忙着写月末销售报告,忽然接到钟先生的内线电话:“安,过来一下。”
安进到他办公室,钟示意她坐下,温和地问了她一周的工作安排,幸好安有个凡事做计划的习惯,她有条有理地一一道来。钟不住地点头,并用专注的眼光看着她。安被这样的眼光看得很尴尬。
半小时后,安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莫名地怦怦直跳,脑子里满是钟凝望自己的那双深邃的眼睛以及那张坚毅沉着的脸。
一周以后,做行政的琳达提交了辞呈,一月后业务员老陈和小张也另谋他就。安的顶头上司杰米私下跟安说:“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安被他说得心中戚然。走了旧人,新人却没有加入,留守人士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安心里暗道:钟这个老板还挺厉害的。
几个月后,公司的业务量升了上来,钟先生的脸上也常挂起了笑容。相处久了,安发现钟这个人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拿着五岁女儿的照片显宝似地给人看,听到人家说他女儿漂亮、会摆pose,他就呵呵呵地开怀大笑。他还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幅大字:慎独。他对手下解释说:“君子要慎独其身。”杰米不失时机地赞美老板大字写得好,并恳请老板哪天赏赐墨宝,钟笑声爽朗:“那好啊,安,你去通知会计部,下个月杰米的工资不必结了,到时让他到我这里领几幅字回去。”众人大笑。
人与人之间,有时就像隔了一层玻璃幕墙,远远地看似乎冷冷地拒绝,走近了,却发现里面无非是自己的影子。
办公室是一本关于隐私的畅销书,每天都有一些想知道或不想知道的东西撩拨着安纤细的神经:钟和他太太感情不太好……太太在香港不愿跟他过来……公司高层的酒会上唯独他没有带太太出席。但这些对安表面上来说毫无关系,未婚女子的戒条之一,就是别去招惹已婚男人。因此两人工作是工作,上司是上司,并无额外的交情。可是为什么安会常常想起电梯里的那一幕?为什么总有一种异样的暖流涌过心头?为什么连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好一阵心跳!安不敢分析自己心中的秘密。
有一天,安在桌上发现一束玫瑰花,简简单单一张卡片上写着:生日快乐。没有署名,安心中忽然一动:他的风格就是含而不露!
但办公室的清洁工阿姨过早地揭开了谜底:行政部有新规定,每位员工生日那天都将收到公司赠送的玫瑰花。
安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那天晚上,安没有安排节目,而是在公司里加班。
做完最后一个文件,她起身走到窗前,抱紧双臂,看着远方喧闹的都市。
这霓虹闪闪的夜幕下又有多少双寂寞的眼,独自守望在灵魂的窗口?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是那么远啊,就像面对面两道玻璃幕墙,永远相互投影,却永远也无法靠拢……
“还没走,安?”不知何时,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把她吓一跳。回头,是钟!他看了一眼她桌上的玫瑰花,明知故问,“今天你生日?Happy birthday!”
“谢谢!”安淡然地笑笑,无话。
“一起去吃饭怎么样?庆贺你生日。”钟不等她回答,已经为她关上了电脑,他说,“你不可以拒绝我这个老人!”
小小的日式餐厅。临街的座位。暧昧的灯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钟解下了领带、松开了衬衫的扣子,他放松下来的时候人显得特别风趣,连珠的妙语时时逗得安抿嘴发笑,这和他平时的样子很不同。安微笑着看他,忽然忘了他是谁,只知道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的快乐。
她痴痴的眼神一定让他察觉到了什么,他渐渐沉默了下来,深深地看着她,很久才说:“这里的音乐很好,适合老人怀旧……安,我已经老了,你还那么年轻。”
那苍凉的语气一下子把安带入了忧伤,安故意说笑道:“你不老啊,还有很多美好的未来等着你呢!”
钟定定地问:“我有么?安,告诉我,我还有未来么?!我想听你的话,很想!”
这一晚,安睡不着了。
公司一年一度的销售会议在美丽的西子湖畔举行。临结束的那晚,公司在一个迪厅开了个Party,大家都玩得很疯,安和同事汉斯的一段拉丁热舞表演,更引来了大家的阵阵叫好,连台上的DJ也忍不住跑下了台,跟着他们扭起了胯。
突然间,毫无过渡地,曲子奇怪地换成了快三,安就看见钟朝自己这边快步地走来,他没有惯常的邀请,而是有点命令式地说:“安,跟我跳一圈。”撇得一旁的汉斯一愣愣的。
钟的两手紧紧地搂住了安的腰,把她几乎整个儿揽在了怀里,安闻到了他呼出的酒气,她极力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可是他是如此强硬,根本不放开她,两人有些古怪地旋转着。渐渐地安感觉平衡在消失,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贴住了钟。钟紧抱着她不停地转圈,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又像是要把什么甩掉似的。她开始晕眩,舞池外的一张张兴奋的脸变得模糊,嚣叫声在旋转,她的胸口在灼烧,胃里一阵阵地难受,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钟手忙脚乱地扶她离开舞池。汉斯一马当先,立即叫了出租车要送安回宾馆。
钟呆呆地看着车子远去。
三天后,安回到公司上班,同事悄悄告诉她,在杭州的那一晚,钟醉倒在马路上,不省人事。安心头一阵疼痛。她知道钟是为了什么。
钟休假回了香港,他临走的那个下午独自来到她的桌边转了转,安默默看着他、以为他要交代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神情那么忧伤。
他不在的日子,安独自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那家日式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安一遍遍地回味他们最初的凝望,他们关于未来的谈话,他们之间会有未来么?为什么不能有啊?!他们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却有一种随时要爆发的情愫。安不停地在心中自我对话:爱,错了吗?爱,没有错。爱,能那么自私吗?爱,都是自私的。她作了个深呼吸,终于拨响了钟的手机。
“Hello!”一个略带疲惫的女声。
怎么会这样?是自己打错了,还是……,安不敢再想下去了。
“Hello?!”对方还在说话。安紧张地挂断。
安在街上孤魂似地游走,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茫然地看完午夜剧场才艰难睡去。这时手机响了。
“是安吗?”是那样熟悉的声音。
“……”安的眼睛立刻湿了。她轻轻地说,“是我。”
“安……”钟也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等了很久了,我也管不住自己了,安,我想你啊!”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安忽然就觉得委屈,“你在哪里啊?下午是谁接的电话?”
“什么也别问了,好么?我自由了,安,我要回来抱抱你,明天晚上六点还是在那个餐厅,我等你!”
安热泪盈眶。
那一整天,安都是坐立不安的,巨大的期待研磨着时间,缓缓移动。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时间,安立即冲向洗手间,她重新化了个淡妆,心情激动得好像初恋一样。
在幽暗的灯光尽头,安看到了他,黑白两色的条纹T恤,使他显得格外年轻精神。她几乎是跌进了他的怀抱。钟扶住了她的双肩,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冲动,从没有!只有你,安,你点着了我!从今以后,我们要在一起,好么?”
打的回家的路上,钟在后座无声地拥住了安。安温顺地伏在他胸口,男人宽厚的胸膛里欢跳着一颗年轻的心。
在他的住处,他们拥抱着,亲吻着,相互唤着名字,疯了一样地纠缠、相融,舍不得分开、舍不得停下,彼此是那么地渴望把自己奉献给对方,那种心神交融的激情无可比拟。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一条潜藏着甜蜜暗流的大河,表面上看似平静,但安知道她的生活已经改变。为了钟的事业形象,安现在还只能暂时在黑暗中与他交换微笑与手心的温度,她确信钟会安排好一切来娶她的。
原本以为做事果断的他能很快地办好离婚手续,可是安想错了。他割舍不下他的女儿。
安听到他在电话里对女儿说:“……爹地没有不要你,宝宝,爹地爱你,爹地只是暂时需要离开你和妈咪……宝宝不哭,你有妈咪,也有爹地……不哭了啊, 爹地心里难受……爹地答应你,下个星期就带你和妈咪到东京迪斯尼玩。”
他告诉安,这次他离开家后,女儿忽然就得了自闭症,不再肯去幼稚园,还常常把身体缩成一团,她妈妈一说她,她就哭。医生要求父母一起配合治疗,要让孩子感觉他们还是一家人。
安不忍心看他痛苦自责的样子,潜意识里他也许也是怨恨自己的吧,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应该不会下决心离开那个家,他的女儿也就不会受刺激。
这爱情为什么像个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还未曝光就已经让人有罪恶感了,以后最受谴责的应是她这不道德的第三者吧……越想,安越觉得气闷,又不能对他发作,他已经够沉重的了。
晚上,安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有很多白毛大狗焦躁地在那里走来走去。笼子最里面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有两条狗正在撕咬她的裙子。安站在笼子的门前,向小女孩伸出双手叫道:“过来,到阿姨这边来。”那女孩傻傻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叫:“过来,过来。”安急了,又叫:“过来,到妈妈这边来,我是妈妈。”“妈妈?”小女孩似乎有了反应,一点点站起来,一边摇摇晃晃地走来,一边哀哀地叫着:“妈妈,我没有爸爸了,我没有爸爸了……”忽然,一只大狗向小女孩扑去,安惊叫起来,吓醒了。
在钟休假陪女儿的一周里,安心里塞满了担忧、思念、自怨和自责,甜酸苦辣,五味俱全。
当钟从东京给她打来电话时,安竟再也找不到当初甜蜜的感觉,钟敏感地察觉了,他说:“安,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一样。你给我点时间,现在我女儿需要我,她、她太可怜了……”
他的声音哽咽,安也鼻子发酸,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多花点时间陪陪你女儿。”
几天后,安忽然在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称是钟先生的太太,她请求安不要逼钟离婚,她说:“我会补偿你的,安小姐,你就算积德做好事吧,我厚着脸皮求求你,因为我是母亲啊!”
“钟太太,你为什么不让钟先生自己来说?”安问。
“他说不出口,请你原谅他。”
明白了,安感到一股凉气直坠心底,她对那女人说:“我从来没逼过谁离婚,你告诉钟先生,我对他没兴趣,更不用说结婚了。钟太太,再见。”
一个月后,钟自请调任亚太地区销售总监,即将去新加坡赴任。
临走那天,钟最后一次把安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默然握住她的手,心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安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钟先生,我有事要出去,不能送你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吧!”说完她转身就走,她的脊梁挺得很直,钟从她傲然的背影中看到了她的决绝,他想她是不会为他落一滴泪的了。
但钟看不到,她在洗手间里干呕似的痛哭。
当安踏出这栋让她心碎的大厦时,阳光正斜斜地打在玻璃幕墙上。安回头,看到只有她的爱,宛如一朵单薄透明的花,从里面一再地、一再地晃动出来……
但安看不到,钟正站在33层的办公室窗前凝望着玻璃幕墙下她小小的身影,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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