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秋的雨冰冷而又凄凉,与此相映衬的是我更加凄凉而寂寞的心。那年我15岁,刚刚因为失学去广州打工。在那座雨季绵绵的城市里,我找了半个月的工作却一无所获,身上的钱渐渐花光了,我的心也渐渐绝望了。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打道回乡的时候,有一天,我路过一家渔具厂,厂门口写着招工启事。虽然工资每月只有150元而且一季度一领,但管吃管住的条件还是吸引了我。我想自己首先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然,再过几天,我就得流浪街头了。
我去主管办公室应聘,出乎我意料,主管痛快地答应收下我。后来回想起来,或许那天我一身的装束让她动了怜悯之心:冰冷的雨季里,我还穿着夏季才穿的凉鞋,没有御寒的衣服,只好穿着单薄的衬衣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或许厂里确实需要廉价的劳动力。总之,我获得了来广州后的第一份工作。
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暗暗对那位女主管充满了好感,并且发誓要好好干,以对得起她的知遇之恩。
渔具厂的工作非常简单。只经过一天的培训,我就能上机操作,每天把各种各样的渔具在机器上打磨,机器声轰鸣,机械化的工作,麻木的表情,这一切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昏昏欲 睡。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工厂看门的是一对湖北夫妻。丈夫在厂里当领班,妻子在家带孩子,捎带着看厂门。他们的儿子活泼可爱,厂里许多人喜欢抽空逗逗他。我也爱和那个孩子玩,慢慢地和他们熟悉起来。在许多人看来,那个家尽管简单贫穷,但总是充满了温馨和快乐。
而我,生活的烦恼很快接踵而来。
那是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虽然在广州,可是四五摄氏度的低温加上连绵不断的雨,还是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我住在渔具厂的集体宿舍里,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满满当当地住了二十多个工人。我被分配到了一张下铺,除了一张冰凉的床板,上面什么也没有,起初我以为凭着年轻、体力好,每天和衣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也能凑合着睡觉,但是随着冬天日益临近,我很快发现自己必须去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个冬天,怎么过﹖
夜里,我在睡梦中被冻醒,周围工友们鼾声如雷。我蜷缩如婴儿状,可身体还是和床板一样冰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窘迫,初来乍到,我不认识任何人。而在南方,这样的人处处可见,人们的同情心已经渐渐变得有些麻木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精神不好,有一次因为瞌睡,我差点将手挨到旋转的机器上,待到惊醒过来时,我吓出了—身冷汗。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弄一些最简单的御寒的衣被,这是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否则这个冬天,我是怎么也熬不过去的。
可是,怎样才能拥有一床最简单的御寒的衣被呢﹖靠我自己去购买,我已经身无分文;向别人借,周围都是穷兄难弟,况且陌生人谁会甘愿借钱给我﹖我不禁一筹莫展起来。
那个冬天,如何弄到一件最简单的御寒的衣服,成了我最焦虑最渴望解决的问题。
有时候在被冻醒无法入眠的夜里,我像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幻想着圣诞老人赐的面包和食物。
转机来自一次偶然的发现。有一次,我去工厂的储料间拿材料,不经意地从阳台上抬头一看,发现对面居民家的阳台上,正好晾着一件军绿色的军大衣。我有点伤感地想:如果这件大衣属于自己,该多好啊。这个冬天我就可以温暖地度过了。
过了几天,又去储料间拿材料时,习惯性地抬头一看,发现那件大衣还晾在阳台上。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一样,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为什么不偷走这件军大衣﹖这大衣在阳台上晾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因为主人不在家。
我立刻被这样的想法激动得战栗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要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安和自责,可是那一瞬间,生存的欲望战胜了内心的羞耻感。
平静下来的我,开始冷静地分析偷走大衣的可行性。工厂储料间的阳台和那户人家的阳台只有一步之隔,轻轻跨过去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拿到大衣后,如何走出工厂的大门。
白天是肯定不行的,人多嘴杂,惟一能动手的只有晚上,可是那对看门的湖北夫妻万一发现,可怎么办?这时,我想起那对湖北夫妻对人谦和的笑容,以及他们家聪明可爱的儿子,我想也许只有等到刚下班时,借加班为名带走那件大衣。
那个夜晚现在想起来依然惊心动魄:黄昏时,工人们都下班吃饭去了。机器余热尚在,暮色沉沉地笼罩着工厂,它成了我当时最好的掩护。虽然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走了大衣,但是心却狂跳不已。我拿着大衣,夹在腋下穿过寂静无声的工厂大门时,让我心惊胆战的事情发生了——那对湖北夫妻正在值班室的小屋做饭,妻子刚好从门里出来,与我撞了个正着,我当即吓得没有了心跳。因为经常在工厂里见面,她也许没有察觉到我异样的神色,反而对我微微笑了一下,便进屋了。我加快脚步,头也不敢回地一路小跑拐到了对面的小巷内。
直至确信没有人追上来时,我倚在墙边,一边大把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虚脱地慢慢瘫软在地上。
那个晚上,我依旧没有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我不敢将那件大衣盖在身上。我怕那家丢衣服的人会发现,而那对夫妻会告发我,那我的人生就彻底完了。那个晚上,我好几次从噩 梦中惊醒过来,而在梦里,都是被人抓住严刑拷打的情形。
最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三天上午,有一位凶悍的妇人陪着主管杀气腾腾地闯进了工厂车间。主管的脸阴沉威严,他身旁那个典型的广东妇人一直在骂骂咧咧,她一口咬定是这家工厂的工人翻过阳台,偷走了她家的大衣,她威胁如果主管不替她将那个可恶的小偷揪出来,她就去当地的派出所报案。
整个车间的工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聚拢在一块儿。工人们小声地议论着,又四处张望着形迹可疑的人。我的心怦怦直跳,但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担心别人能认出我是小偷,我担心的是主管一旦问那对湖北夫妻的话,那么一切便可以真相大白。
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一天,第四天上午,不经意间抬头看对面的阳台的时候,忽然又发现了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只不过,从远处看,好像颜色要更鲜亮一些。
那天那个凶狠的女人没有来,听工厂里的工人说,一定是那个小偷害怕,又新买了一件大衣赔给了人家。新大衣当然比旧大衣要好,那个女人当然不会再来追查了。
大劫之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可是我想,是谁给那家人买了一件新大衣,帮我逃离了这场劫难﹖我所能想到的,只能是那家湖北人。
事到如今,我无法想像一旦我被揪出来,被揪到工厂那群素质低下、如狼似虎的保安或者那些总是找茬儿欺负外来工的乡联防队员面前,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既没有暂住证,又没有任何朋友,如果被那些如狼似虎的保安和联防队员抓住,我毫无疑问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黄昏,我敲开了湖北夫妻居住的值班室的小屋。他们家也是非常穷,简简单单的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他们为我端茶倒水,热情有加,从他们的脸上,我丝毫看不出他们发现我行窃的痕迹,也丝毫看不出,是不是他们帮我买了那件新大衣。他们亲热地和我聊天,问寒问暖。我一直想当面向他们问个清楚,可始终没有勇气。
证实我想法的是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从他们门前经过,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对话。妻子说,这个月买面的钱不够了,要是不买那件大衣,应该就差不多了。男人说,那个女人的老舅是派出所的所长,要是认真查起来,还不得查到小曾身上﹖那他这辈子就毁了。做这事,他也是迫不得已啊。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呢。这个月就先紧一点吧,回头我先找别人借点。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泪流满面。那天以后,每次走过值班室的小屋,远远地看见那对湖北夫妻在屋里逗着孩子玩耍的神情,都感觉是那样的亲切和温暖。我只有那样无言地表达自己的感激,却再也鼓不起勇气去走近他们。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南方,决定重新回去读书,回故乡前的一个晚上,我在那对湖北夫妻的门前徘徊了很久。我将那件大衣包裹好,放在他们的门前,在黑暗中,我轻轻地跪下,向一对普通的善良的灵魂跪拜。
多年以后,在北京,我成了一家外企的高级主管。我经常回想当年,回想那对平凡夫妻。在那样艰难的岁月中,他们没有落井下石,没有检举揭发,而是用那样一种方式拯救了我。有一天偶然听起甘萍的老歌《大哥,你好吗》,在黑暗中,我不禁泪流满面,我想念南方那对普通的夫妻,他们用人的善良而不是社会的规则,在那一瞬间拯救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才使我有了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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