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逐渐收紧金色的网,暮色苍茫之中我独自走下车来。
我是例行休假,本来要在距故乡十余里的路口下车,然后再乘车前往妻儿的住所,与她们短暂的相聚。但我没有下车,一直到故乡的集镇,再乘上颠簸的三轮马自达,悄悄来到老家的路口。
从路口往前约一百米,便是故乡的老屋,一幢两层的小楼掩映在高大茂密的香樟树中,因为长期无人居住已显得破败不堪,小楼的西侧是两间低矮的瓦房,粗大的门环上也是一把生锈的铁锁。我默默的立在门前,香樟树的落叶随风飘卷,秋天的萧瑟袭上心头,撩动起失意的苦楚,人情淡薄的悲哀,无法弥补的失误,患得患失的羁绊……水沟边秋虫断断续续地吟叹,幽幽的、零碎的,也毫无生命的气息。啊,这就是我故乡的老屋,曾经带给我无尽的欢乐,让我无限挂恋的故乡的老屋。我的泪来了……
“父亲,是我回来了!”我喃喃自语,痴痴地盯着低矮的瓦房前那只已磨得光滑油亮的水泥砌成的门凳。
以前每次回来,第一眼总看见苍老的父亲孤寂的坐在门凳上,他眼睛不好,即使我站在面前,也要迷惘地看上半天,张大着嘴,不说一句话。“父亲,是我回来了!”听见我轻声的问候,他灰暗的眼神会很快明亮起来:哦,是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我迅速搜索一遍窗台和另一只门凳上零乱摆放的碗筷。“吃过了,吃得饱呢!”有时父亲会自豪地仰起脸,流露出满足的笑意。“哪吃了,我没做饭呢……”有时父亲会低垂下头,花白的、稀疏的头发在微微颤动。听到这里,我会怪他几句怎么不做饭,怎么不吃饭,随后跑到不远处的街道小饭馆中,买上一些热菜和米饭用几只饭盒装好,拎回来摆到父亲面前,再把多余的菜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罩起来,等他下次吃。父亲虽然年迈却胃口很好,什么饭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每每此时,便是我和父亲最高兴的时候,我一边看着他大口吃着饭菜,一边烧好开水倒上一杯凉着,再从屋后的水井打来清水,将灶台上、窗台上和门凳上零乱摆放的碗筷,一并放入盆中洗净——我心脚麻利,殷勤并快乐着;父亲则一边扒拉着盒中的饭菜,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有时停下筷子,看着门前的马路,脸上洋溢着莫名的笑,仿佛佳肴需要慢慢品味,幸福期待别人分享。有认识或不认识的路人经过,他总要喊一声:你吃饭了吗?我在吃了,我小儿子回来了!路人也总会回一句:还是你老好啊!“好呵,好呵,好呵……”父亲忙不迭地应着,且一声大过一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我又回来了,在深秋的暮色里,老屋门前那只已磨得光滑油亮的冰凉的水泥凳上,再也看不到父亲佝偻的身影,再也看不到稀疏的白发和期待的眼神,再也看不到窗台上、门凳上零乱的碗筷,只有飘零的香樟叶点缀着深秋的黄昏,和周围的空气一起埋葬在无声的落寞里……我知道,父亲走了,已永远地走了……
抖索着打开小屋生锈的铁锁,推开吱哑作响的沉重的大门,空荡的厅堂里早已蛛丝密布,野雀筑巢,屋内一桌一椅、一碗一瓢都成为我泪水的源泉。“父亲,是我回来了……”透过晶莹的泪光,我漫无目的地搜索着,凝固了时间,静止了思绪,所有的荣辱都已抛开……“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沉为谁动;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男也空,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朝走西,暮行东,人生犹如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道士们“十空歌”的悲叹又在耳边响起,眼前的一切都模湖起来……
萧索的秋风带着寒意卷进老屋,让我从麻木中回过神来,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拿起一块旧布擦拭起桌上厚厚的灰尘——我要找到“殷勤并快乐着”的曾经的感受。父亲一个人独自生活多年,儿女们都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很少在身边照料,最终在孤寂中离我们而去。我知道,父亲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也会独居空巢,在孤寂中离开人世——这就是普通中国人的最终结局吧。我的泪又来了——带着无尽的悲伤和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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