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爱,记得时光
文/苏小次
我想,我长大了。我知道了自己的担当,我看到了很远的远方。那里没有你,可我依旧决定离去。去成为一个独立有用的人。只是,我会始终记得,记得爱,记得时光。记得,我不孤单。
------ 题记
一直都想为你好好写篇文章。一直都是写了很多,却又全选后删掉。
我知道,纵使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描写出你于我的好,于我的意义,以及这一路走来无限清朗的年光。
『1。』
在记忆一片纯白的最初,我就已知道你与其他父亲的不同。你总是很忙,早出晚归,双休日也见不到几次。很多时候我总羡慕地望着邻家的小姐姐跟着她爸爸出去玩了,回来了,手里多了几个气球或是一根冰棍;或是住对面的小哥哥上幼儿园去了,他爸爸早晚接送,还一路上讲给他好多有趣的故事听。
而你,在我去幼儿园第一天,因恐惧陌生而在教室外哇哇大哭时,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究竟有多疼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立即停止了抽噎。从此,在一群哭着要回家的孩子之中,也再也不曾出现过我。
直到略知人事后,我才知道,你打我的那日,你的医院中出了医疗纠纷。原来,我的爸爸是一个医生,是一个决心把全部的激情投入到所学领域的年轻医生。戴着眼镜穿上白大卦的爸爸,他将几乎所有的专注都献给了事业,也因此,再很难顾虑到我。
童年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与外婆、妈妈一同度过的。但我至今仍能清晰回想起的,却是与你相处的,那短而清澈的小时光。
你会在难得的空闲中,骑上你的28寸自行车,带着我去兜风。你在大部分时候骑得很慢,说话的音调也漾着温柔疼爱。你告诉我,这红的是花,绿的是草;这迎面而来的是风;这令头发暖茸茸的是阳光。有时你也会骑得很快,超过前面的一个又一个人,然后开心得像个小孩。那时我靠在你温热的胸口,脑海里渐渐洋溢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感,以及无限的安心愉快。
每年的三月,你会托人从老家抽来最好的竹丝,然后选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和我一同坐在阳台上。你的面前放着竹丝、白纸、水粉颜料和糨糊。你低着头神情专注。你亲手做的风筝总是飞得最高,最美丽。
你答应带我去动物园看狗熊和猴子。我于是每个周末就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家抱起我,说,走,我们一起去看吧。可是,一个又一个周末过去了,你总是很忙地进进出出,你总说,对不起,爸爸下周一定带你去。终于有一天,你带我去了,看了狗熊,要去看猴子的时候,你的BP机响了。我很难过也很生气,我知道你一定又要回那该死的医院里去了。我与你怄气了一星期。气消了的很久之后,我终于如愿,却总不明白,一个简单的承诺,为什么要历经如此长久的时光才得以兑现?
『2。』
你自小家中贫寒,早早失去母亲的疼爱,除了每天要走三十里山路上学,你还需照顾病榻上的奶奶。你高考失利上了浙大,为了生病的奶奶选择了从医。于是你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是坚毅,刻苦,自尊,自强的第一代表。我从小便告诫自己,做人,就当如你一般善良正直。
多年后我渐渐长大了,而你在学术上的成就也越来越大。你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应酬,到后来,竟发展成一个晚上好几场。于是,你深夜归来我早已熟睡,我清晨起来你还在梦乡。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听见同学跑来说,“昨天的晚报上有你爸爸的专访啊”;或是“我又在电视上看见你爸爸啦”之类的言语,除了为你高兴外,竟觉微微的难过与抑制不住的陌生。
我是多么努力地想要做好一切。努力弹钢琴,努力考试第一名,只是想着,你如此出色,我怎可令你丢脸?我不要你面露失望,不要你难得回头,只看到了我的不堪。
只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已朦胧地感知到,我的身体里潜藏着一股力量。就好象是一头暂时沉睡的小兽,会随时醒来与世界进行一场清醒凶狠的反扑。如你所知,在我最惶惑的当年,我曾对人抱以最大真诚,而后为其狠狠伤害。这无疑是一场催化。彼时心性太过脆弱,这伤害的疼痛深殖心底,竟抽丝般蔓延多年。与此同时,身体里的力量一直不断强大着。我开始无端落泪,上课走神,不可收拾地缺失安全感,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畏惧且厌恶。可是,那些我该如何讲述?那些真实纠葛在心里的情绪,宛如疯长的藤蔓,而我微弱的抗拒起不到任何效果。
当你的荣誉证书与奖状塞满一个柜子的时候,你回头,终于看到了我的不堪。
我开始沉迷于文字中的自我放逐。在我把钢琴的琴盖重重放下,把厚厚的五星级题库砸向地板,坐在电脑前神经质地敲下一个又一个长句子的时候,我看见你眼里的不可置信与失望。很巨大的,令我只看一眼就不得不低下头去的失望。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只因最后的骄傲而强撑的笑颜,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微笑的我。于是你的失望变成了愤怒。
你打我的时候,很疼。我咬着牙,笑着不哭。最后你一巴掌下来,我一声不吭地跑出了家。
是深夜,楼道里有寂凉的风,远处高楼上一派明亮灯光。我赤脚穿一双棉布拖鞋,单衣,觉得抑制不住的冷。我发着抖,听见妈妈指责你的声音,听见她急匆匆穿上鞋子跑出来的声音,听见你在屋子里砸东西发出的声音,只觉如此想念从前,而未来的光亮,微弱得近乎消亡。
『3。』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句话极对。你用很长的时间明了我再也不会如从前般乖巧努力的事实,伤心之余,仍选择包容了这样的我。只是我们太过相象,同样的倔强,同样的骄傲,对待同一件事,彼此都不愿退让。你说我目无尊长,我对你笑得讥诮。我所有寻找出口的阴郁都转成斗志转成乖戾,却不曾察觉你的日渐疲惫。
初二是我十六年中最黑暗的时光。至今我仍记得那时的自己,愤怒,孤独,会因一件小事在暗夜中啜泣。我身体中的小兽终于觉醒,露出了森森白牙。我从此为内心强大的力量所困,终日妄图挣脱。
我的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偶尔你看着我的成绩单,会微微叹气,望着我,也不再多言语。只说,尽力就好。
我望着你泛着辛酸温暖的眼睛,心中徒剩了空落落的荒凉。你已经很久不打我了,而盘亘于我和你之间的,也早已不是打了就会疼,就可以消失的问题了。
没过多久,你出事了。
是2005年的年末,我在舞蹈教室中排练元旦汇演。接听着妈妈突兀打来的电话,只觉浑身发冷,几欲摔倒。妈妈带着哭音,说你在处理医疗纠纷时被病人家属打至昏迷。
那一天妈妈不让我去医院。她说她晚上不回家了,叮嘱我早些睡,不要担心。我坐在书桌前,摊开的作业纸一片空白。是从未有过的恐惧。我的强大不朽的你,竟如此凄凉地,被你所热爱的事业,所付出全部关爱的人群,给予了重重的一击。
我知道你一定会醒来。我只是无法想象,那些家属只因不满赔款而召集了混混们对你们大打出手,素来骄傲的你,该如何接受这一事实?
我第一次,恨人恨得要死。
你醒来的第一日,妈妈接我去了医院。病房很大,放满了病人家属送来的百合。你躺在病床上,阳光里露出的笑容苍白虚弱。我忍着眼泪,我说,爸,要好好养啊。
你点点头,又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你是真的很累了。
我走下楼的时候路过血液科。这是你的科室,我走了进去。长廊里,我隔窗望着病房里的人,有两个很小的孩子,光着头,眼神清亮纯洁。他们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的眼泪一瞬掉落下来。这是你所为之坚持的么。
出院后的很多天,你始终寡言。有日我听见你和公安局的人说,别罚得太严了,关几天,就放出来吧。
又过了很多天,你开始陆续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偶尔,晚饭时分,我的周围也会忽然多了一副碗筷。
我有时坐在你身边乖乖地低头吃饭,眼角的余光中是你露在灯光下的一截手腕,瘦而硬,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我知你依然强大不朽,因而安心。
『4。』
时间宛如流沙,一不留神就从掌中满把地溜了去。
恍如一夜梦境,醒来清明。我开始习惯且学会了享受孤独。开始淡定,淡漠,不再多言。开始喜欢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听歌,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去买一杯寒冬时深觉温暖的热奶茶。有时觉得自由开心,还会轻轻哼唱出声。天暗了或者走累了就乘最近的一辆公车回家。
我终于径直穿越了进退惶惑的多年时光,泅渡至了明净的彼岸。
我于自己的结已然松开,那么我于你的呢?
『5。』
我为你留下一封长长的信,独自去了上海。我在信的最后说,请千万不要来找我,让我们静一静。
只是我万没想到,在我出走的当天,你开车连夜到了上海,一路上是江浙一带落下的第一场冬雪。
回看出走时留下的信只觉孩子气。彼时我奋不顾身地只想完成“离家”这一个动词。我在信中细细讲述了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包括曾经的抑郁,孤独,出现过的自杀念头。那时我并没意识到,这样的坦诚,很残忍。
那时你是用怎样的心情读着这封信的呢。我还记得我计划周密的出走,离开的前一天就把整理好的登山包放在同学处。我离开那日的清晨,你骂了我。因为你看见我竟然早饭也不吃地坐在电脑前。你以为,我定是在写乱七八糟无用的小说了。其实我一夜没睡,写了要留给你的信,在电脑上只是做最后的修改。
离开时是中午。我背了个小包,骗你说,下午有同学聚会。宁波这时正下着入冬来的第一场冰雹,你开车送我去市区。我在最热闹的马路边下车,说,再见。
你微微地笑,说,想回家了打电话给我。
我顿觉酸楚,再一次说,爸爸,再见。
在后车座找到雨伞,我最后说了声再见,轻轻关上了车门。
你还记得么。我字字清晰的三声再见。不是再也不见。
你抵达我所住的招待所时已是清晨四点,我并不在所住的房间里。那夜我在别人家与一同热爱写文的朋友玩了通宵,上午时分回到招待所,打开房门,你和妈妈坐在床头,眼睛红肿地望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落泪至如此。只觉心中静寂怆然,任何言语都是矫饰。
你见我完好,便松了口气。你说,如果想待,就待着,不想待了,就早点回去。
你说,钱不够了只管说。
我只是一遍遍地重述,我什么都带了,我真的会很好地照顾自己。
你和妈妈离开了。我在上海待了十天。十天里,上海下了大雪,你哭了,你觉我衣服单薄;我告诉妈妈鞋子湿透时,你哭了,你让我赶紧去买鞋。这些自是妈妈发短信告诉我的。她说,你每天一下班就呆在家中,反复阅读着我留下的信,终日自责,默默落泪。
她说,她终于知道,你有多爱我。
『6。』
我从上海回来后,你始终不曾问我做了什么。你只说,回来就好。
你的疲倦与微微的苍老清晰可见。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我迅疾成长的同时,你也在迅疾地老去。这是无可挽回的进行时。
又是很多天过去。是个清晨,你问我,是否愿去美国。
我望着你。你的眼中隐然有泪。
良久,我听见自己说,好,我去。我想去。
你开始很忙。你打电话给了所有在美国的同学,让他们帮你一起寻找好的学校。我报了上海新东方SSAT和TOEFL的暑期班。未来的路已是明晰。
你在我面前依然笑容满面,言语风趣。只是偶尔会忽然说,到了那,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只是偶尔会忽然落下眼泪。我们都明了,能相处的长久的时光,至此倒数。
『7。』
不久前与你一起参加一个饭局。饭局主人的儿子和准媳妇次日要回澳大利亚。言谈间,那位儒雅的哥哥笑着说起他初到悉尼时遇到的种种困难。他说,需要很坚强。
你望着我,说,知道么,要学会坚强。
我向你举了举盛果汁的玻璃杯。我知道,当我一脚踏上那于我完全陌生的土地之时,身边将再也没有你的陪伴。我深知我需要的是多么孤独的勇敢。它远远强大于我的想象。
你喝醉了。于是车就让妈妈来开。
你躺在后座上,扬着音调说,来,快说,好爸爸。
…好爸爸。
亲爸爸。
…亲爸爸。
乖爸爸。
…乖爸爸。
比妈妈还要好的爸爸。
…比妈妈还要好的爸爸。
…
良久后你不出声了。我轻轻回过头。
你仰着被酒精酿红的脸,眉毛舒展,嘴唇微开,睡得很静。你脸上有两道很浅很亮的水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忆中你蹲下身来,大笑着用胡子扎我的脸,你说,爸爸多爱你,你知道吗?
那个“知”总是拖得很长,然后音调绕一绕。
我转过脸,眼底一片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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