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

忘却你的脸，忘却不了怀念

1
那一段时间，大约是在6年前吧，深圳华强北的true colours bar，因为一个小组合而一时大红大紫起来。
真的是一个很小的组合，甚至连个鼓手、电子琴都没有。乐队只有两个人，都是20出头的样子。女的叫苏小白，虽然称不上国色倾城，但她冷若冰霜的气质，能够叫喧嚣的酒吧顿时安静下来，她习惯在高脚椅上演唱，边唱边弹着吉他，头也不抬一下，不像一般的歌手，从一上台就是大呼小叫“给点尖叫吧”。苏小白的旁边的男子叫徐小奇，一个腼腆的大男生，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尽，一般苏小白唱完两首曲子，他也会表演两首，吉他弹的很棒，但是在台上，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似乎不是表演，而是看着他心爱的女子的秀发。
这个组合的名字叫“爱情将近”。跟他们的表演一样，静若凝脂般的名字。
苏小白和徐小奇是大学同班同学。读书的时候，他们的恋情就是半公开的，双方家长都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反对。但是一到毕业，他们的态度一下子明确了起来，女方的意思是男方不配，男方的意思是女方不配。
一次次地和平谈判失败后，两个人要在一起的决心却变得更加坚定。于是他们约定私奔，等两个人都混出点名堂了，再回来重新谈判。
来深圳后他们才发现，找个像模像样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起初，徐小奇在一所私立学校做音乐老师，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上一节课拿多少钱，累死了不说，赚到的钱还是不敌深圳的高消费。苏小白进了一家文化公司，没做多久，领导就暗示她身材不错，可以搞搞人体。这都不算，还多次提醒她，只需要一个星期时间，就可以赚20万——苏小白明白，她的同事当中，不少人拿过这20万，然后就改变了命运的。但是她做不到，陪人家吃饭，陪人家跳个舞什么的，还能勉强接受，做人家一个星期的情人，做人家一个星期的泄欲工具，就是给她再多的钱，她也做不出来。
两个人先后都辞职了，没有一定的积蓄，在深圳这个城市，没有工作不是件好玩的事。
这天是小白的生日，刚交过房租后，两个人身上的钱加在一起不到四位数字了。
“反正是没钱了，再怎么节约也生不出钱来，不如今天晚上去泡吧吧，算是给你过生日了。”徐小奇捧着苏小白的小脸说。
“嗯。”和他在一起，苏小白往往是不需要动脑子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安排妥当。
因为不是周末，酒吧里的人很少，但是他们还是找了个偏僻一点的角落。从21点开始，陆续有乐队表演，接近零点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们唱的真差，我都唱得比他们好，不要说你了。”徐小奇一口灌下了最后半瓶啤酒，红着眼睛对苏小白说。
“不知道这里还要不要歌手？反正我们现在都失业了，在这里唱歌，好歹还是没有放弃专业呢，说不定哪天还可以被来这里度假的香港导演发现……”
找到吧台的服务生，很顺利地就联系上了这儿的老板。老板也是搞艺术出生的，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当天晚上就为这两个年轻人安排了简单的面试。很顺利，他们过关了。临末了，老板问道：“你们得给你们的乐队取个名字吧？”
“就叫爱情将近。”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爱情将近，是他们两个人的理想，在被双方父母排斥的那段时间，他们就多次商量过，如果以后有钱了，组个乐队，或者开间小首饰铺，就叫“爱情将近”这个名儿。
2
一开始，老板将这两个新人的演出时间排在最后，凌晨一点的时候。这绝对不是压轴的意思，一般这个时间人少些，演砸了也影响不大。渐渐的，不少客人跟老板提意见，要求将“爱情将近”组合的演出时间提前。老板很是诧异，他们为什么会成功。True colours bar本来是家带摇滚性质的吧，当初用他们两人的时候，说实在的还有些同情的成分在里面，没想到不出一个月时间，他们竟然成了这里最红的乐队。精明的老板因为担心其他的酒吧把他们挖走了，还跟他们签了约，很慷慨地开出了6000的月薪。
那段日子，虽然黑白颠倒，生物钟完全被打乱，但是在苏小白和徐小奇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疲惫，相反写满了幸福。他们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深圳晚间出租车的起步家是16.7元，他们自然是不舍得花这钱，于是徐小奇买了辆单车，载着苏小白来来回回。
但是谁也不曾想到，这种言语无法表达的幸福，竟然只是表面，而且很脆弱，吹弹可破。
一天晚上，他们的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服务生又替给徐小奇一张点歌单，但是这张点歌单跟平常的不一样，没有写歌曲的名字，而是写了个包厢的号码，要徐小奇在这里表演结束后，一个人去包厢唱首歌。
起初，徐小奇很是犹豫，这样的表演不在他的工作范畴之内，是可以拒绝的，而且他也担心自己一个人唱不好，砸了“爱情将近”的招牌。苏小白就开道他：“进包厢的一般都是这里的大户，老板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不能得罪他的客人，去是一定要去，万一唱不好，可以说明情况，再叫我进去嘛。”
徐小奇理了一下苏小白的头发，还拿鼻子嗅了嗅，转身朝包厢走去。
虽然在true colours bar唱了快四个月了，但徐小奇还是第一次进这里的包厢。在敲门前，徐小奇不忘抬头看包厢号，没错，就是这里，001号。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还是听说过，true colours bar的001号包厢，有最低消费的，据说跟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差不多。这里不是用来唱K的，而是用来显示财富地位的。
走进包厢，虽然是没少见过世面，徐小奇还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没见着一个客人。徐小奇走近茶几，放下吉他，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吸引了他，以前只在画册中见过的玛歌堡。他当时就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喝这么名贵的酒？正在这时，几声轻微的咳嗽声唤醒了徐小奇。
徐小奇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士，大约三十出头，与这瓶玛歌堡相比，穿着算是朴素的了，除了低胸礼服里面藏了条项链，还不是金黄色的，没有戴什么首饰。这倒给徐小奇一个不错的印象。
“您好，就您一个人吗？您的朋友呢？”徐小奇腼腆着问道。
“朋友？我没有朋友。”这位女士一边说着，一边给小奇倒了杯酒。
“这就是玛歌堡？”
“嗯，1997年的，不是什么极品，可惜。”
“那好像也要100多欧吧？”徐小奇在一本关于红酒的画册上见过这种酒，正好介绍的也是1997年的，他清楚地记得，是170欧元。
“别说钱，有些东西是钱换不来的。来，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
一杯酒下肚，徐小奇才顿悟，“什么叫细腻、丰富、优雅、均衡，美酒就像美女，妙处难与君说”的真正内涵。不过他还很清醒，客人是叫他来唱歌的，不是来品这几百元一杯的玛歌堡的。
“谢谢您的酒，这里是我们演出的节目单，您可以点您喜欢歌，我会尽我的能力为您演唱的。”
“难道请你进包厢，就一定要欣赏你的节目？不能请你陪我聊会儿天，喝几杯酒？”
在女士的示意下，徐小奇很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女士按呼叫准备叫服务生再来一瓶，被徐小奇止住了。
“那好吧，希望下次还有机会看你的表演。”女士说着替给小奇一张名片和一个信封，“你以后可以叫我韩姐，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叫我。”
徐小奇双手接过名片，注意到了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份是若干个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小奇也把自己的号码留给了她。
“你吉他上是你女朋友吧，那个大头贴。”临出门的时候，韩女士问道。
“嗯。”徐小奇回答得有点不太自在。
3
这个时候，酒吧已经打烊了，一切喧嚣归于宁静。
循着一线暗淡的灯光，徐小奇看见了小白，依旧坐在高脚椅上，低着头，拨弄着吉他。小白的吉他上也有他们的大头贴，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徐小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白的背后，小白像个精灵似的，嘀咕道：“你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说着张开双臂。
“嗯。”小奇把她从高脚椅上抱了下来。
“你喝酒了？”
“没法子，客人让我喝。”
苏小白没再说什么，心里很是不快。她感觉他们虽然是卖唱的，但是还是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就好像她当时在文化公司的时候，拍人体艺术，做他人情人，虽然可以拿到丰厚的报酬，但是，她没有那么做。
出了酒吧才发现，他们的单车不见了，只好打车回家。
还在车上，徐小奇就忍不住说：“刚才叫我进包厢的那人真有钱，喝的是1997年的玛歌堡，好几千一瓶啊。”说着掏出了那个信封，拆开一看差点没吓死他，信封里装着一个存折，存折上的数字是5200，还附了一封短信，大意是她已经注意小奇好久了。
幸好这个时候，小白已经歪在小奇的肩膀上，睡着了。
徐小奇慢慢地打开窗户，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记下存折的密码后，把那封短信，揉成了一团，扔在了窗外。
深圳真美，深圳大道真美。虽然无数次挤公交或是骑单车载苏小白经过深南大道，但是还是第一次感慨——这马路真宽敞，真干净，这绿化真好，真美。
4
回到他们租住的握手楼，徐小奇并没有把存折拿出来让小白高兴，并不是想私吞这笔钱，而是不想解释为什么赴个场子会得到这么多的小费。
说真的，恐怕连徐小奇自己也搞不明白，对他，那个韩懂事长、韩姐，为什么如此慷慨。被她相中？不太可能，像她那样的成功女士，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嘴上还带着乳香的大男孩？
有些事情，理不清头绪的时候，干脆不去碰它，时间久了，尘埃落地，自然也就明白了。徐小奇这么想道。
小白不在的时候，徐小奇也想过给他的韩姐打个电话，得了人家那么多好处，感谢的话总应该说说吧，但是一次次拿起话筒，又放下了——万一人家是一时兴起，如今不记得你徐小奇何许人了呢？
有一次，徐小奇刚放下电话，还没有转身，电话铃就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心顿时跳到了嗓门眼儿上——是韩姐的电话。
拿起话筒，半天那边才说话：“我知道是你，你女朋友呢？”
“韩——姐，你好啊，小白刚出去了。”
“现在有没有空？我想听你唱歌，来我家好吗？”
“这……”
“你住什么地方？我让司机去接你。”
徐小奇没有拒绝，也没有多想什么。给小白留了个便条儿：今儿晚上你自己去酒吧吧，我现在要去朋友家一趟，到时候直接赶到酒吧。
5
韩姐的别墅离市区很远，奔驰车跑了近一个小时。
和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包厢相比，这个顶级的别墅的装饰，反而显得简单多了，很有种素面朝天的感觉。
这次韩姐也没有拿酒水款待小奇，而是让保姆端上来一杯普通的碧螺春沏的茶，还真的让小奇给她唱了几首歌。都是十几年前流行的老歌。
唱着唱着，韩姐竟然哭了。
小奇这才坐了下来。
“韩姐，我唱的不好吗？”
“不，你唱的很好，是我老了，经不起怀念。”
“没，你没老，你那叫成熟。”
“愿意跟我一起做生意吗？”
徐小奇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点头答应了。
韩姐也很大方，给了苏小白50万补偿费，在给小白划账的时候，韩姐还一再叮咛道：“小奇，这50万是想让小白过得舒适点，不是在买你，你不愿意在我这儿了，告诉我，随时可以回头。”
这点令徐小奇感动不已。
那天晚上，小奇没有再去酒吧，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小白说，所以干脆来了个不明不白地失踪。
6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这时候，韩姐已经把国内的市场完全交付给徐小奇打理了，她自己负责国外的市场，一年有半年左右时间在国外。
韩姐不在的日子里，小奇也有过找小白的念头，但是跟当初给韩姐打电话一样，一次次地放弃了——到时候，从哪里说起？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这天，他无意间看到晚报上的一个关于深圳酒吧的专题，在这个专题的最显目位置，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酒吧名字——“爱情将近”。
是的，作为酒吧的名字来说，“爱情将近”是陌生的。
但是，“爱情将近”对于徐小奇来说，又是温暖的、柔软的、沉重的——如果作为乐队的名字来说。
当天晚上，徐小奇怀着极为复杂的心理驱车来到了市区，“爱情将近”就在以前他和小白演出的truecoloursbar隔壁。在“爱情将近”的门口，有个小节目表，最后一支出场的乐队是“爱情将近”。这令小奇诧异不已，不知道这个组合中的男主角会是谁？
跟当年为小白过生日去酒吧一样，小奇找了个很偏僻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位置，点了一打啤酒，也没有心思欣赏台上的节目，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每喝一口他都会问自己一次：如果那次没有和小白来酒吧过生日，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
一打啤酒喝得差不多了，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中间还悄悄溜到洗手间，吐了几次。
这时候，最后的表演开始了，小奇猛然清醒了过来，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台上的“爱情将近”组合——竟然只有苏小白一个人！
还是当年的小白，还是当年的发型，甚至连衣服的款式，也没有多大改变——最令小奇心疼的是那把吉他，那把吉他上面的大头贴。
两首歌唱完了，坐在高脚椅上的小白，第一次对观众微微抬起了头。
她抚摸着吉他，讲述着“爱情将近”的故事。她说她知道，那个叫小奇的男孩，总会有一天，一定会来这里找她，告诉她，这些日子，他去了哪里。没有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她相信他们的爱，还没有过期……
坐在台下的徐小奇，一次次摘下墨镜，又一次次地戴上了。透过他的墨镜，能看到他的脸颊，湿润了。
台上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徐小奇就低着头，悄悄溜了出去。
其实徐小奇当时好想站出来，哪怕被小白责骂，哪怕被小白一吉他砸死。
躲进车里，小奇自语道：小白啊，我不这么做，你何时才能实现有家自己酒吧的理想？你知道吗？这五年，我过的一点都不快乐，虽然她很信任我，对我也很好，但是，我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影子——因为我很像她十几年前的初恋男友……
7
终于，徐小奇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自己开车回别墅，如果路上不发生意外，他就跟韩姐分手。
分手了也不一定就是要回到小白身边，对于这点，他不奢望。
他只是想再回到五年前，口袋里只剩下几百块钱了，来“爱情将近”打工，唱歌也好，做服务生也好，把这几年以来，欠小白的、欠韩姐的情债一一还清。

（发表于《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