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家在农村。由于是女孩,母亲生下来便不讨她父母的喜欢。外婆改嫁后,八岁的母亲就跟随我外公放鸭子,小小年纪便承受生活的苦涩与艰辛。寒冬时节,冰冻三尺,穿得单薄的母亲要下水去赶那些鸭子;酷暑三伏,骄阳似火,母亲要头顶烈日,提着饭盒,漫山遍野地去寻外公与鸭群的踪迹——至于做饭洗衣,浆衫缝被等等家务劳动,也全压在一个八岁小女孩瘦弱的肩上……
就那样,母亲度过了她的童年。
成人后,母亲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个文弱书生,一个成份不好下乡青年。姐姐与我的出生都算得上是难产,母亲为此九死一生。据说这样的孩子会让父母一辈子都为之劳累,事实确实证明如此:我直到现在,也没让我母亲省心。
我父母结婚才几年功夫,父亲就南下放蜂,将我母亲与两个孩子丢在了那个破落的生产队。母亲一边要出工,一边还要照顾姐姐和还在襁褓中的我……那年头,成份不好,家里又没个男人,大人小孩都受人欺。但母亲柔弱的外表下却异常刚强,她象母狼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咬紧牙,捱着苦,就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在坎坷的人生路上。
到了随我父亲回了城,母亲依然没能卸下身上的担子。父亲薪水微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母亲只得象男人一样去干苦力。当几十斤甚至百余斤的木材或水泥一趟趟压在母亲并不强壮的身躯上,她汗如雨下,却没有流一滴泪。然而母亲也是女人,也有她柔软而脆弱的一面:身体上的劳累固然可以默默忍受,但是当人格被侮辱以及自尊被践踏的时候,她单薄的身体就再也扛不住了。那时候她就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痛哭失声,尽情释放她压抑那么多年的眼泪,让饱受苦难的身心在哭泣中得到片刻的停留。
……
母亲和她那个年代许多女性一样,虽然不会识文断字,但生活的磨炼让她们用血和汗,用泪和笑认可了一些做人和处世的原则。她春风化雨般的将这些朴素然而深刻的“哲学”运用到对我们的教导中,而这些“哲学”从她这样的民间语言学家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就常常体现为一些浓缩的、经典的、极其生活化的“格言”了。
比如说:
母亲从小没得到过双亲的疼爱,自小便尝透了人情的冷暖,所以她常说:“十层夹衣不如一件袄子,十个叔爷不如一个老子。”也许并不尽然,但世间父母对自己子女的那份拳拳爱心真是其它人难以相比的。
一向独立坚强的母亲知道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重要性,因此她告诉我们:“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无智无力就看着别人吃。”还有:“爷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丈夫有,丈夫有还隔双手。”这使我们明白: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创造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要总想依赖别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长久的。
过惯苦日子的母亲深深体会到赚钱的辛苦与艰难,她总是劝我们要勤俭节约,她常说:“赚钱好比针挑土,用钱好比水推沙。”或是教导我们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她就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总是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母亲知道贫穷的滋味,她也常常感受到“好汉无钱是病人。”但她更相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母亲教育我们做人要本份善良,而有时我们善良却得不到好报的时候,她就劝我们要坚持,并鼓励我们:“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
当身边有亲戚朋友不幸去世,母亲就会感叹世事的无常:“今儿个脱了袜,还不知明早Sa不Sa(这个“Sa”在我们方言里是“穿”的意思),她用这句话警醒我们不要太执著那些身外之物。
……
纵是历尽苦难,在另一方面,母亲却不失她天性中的乐观和幽默。
例如,母亲身体不好,有嗜睡的习惯,有时这床睡了起来,到了那房看见了床又躺下继续睡。她笑言:这是“癞蛤蟆过了沟,沟这边是睡,沟那边也是睡。”
母亲有时觉得我们对她的爱不及她对我们的,我们要是据理力争,她则更有道理。她说:“老话都说过——‘娘爱儿是长江水,儿爱娘是瓦上霜’。”瓦上霜者,时有时无也。
姐姐生孩子养孩子后自觉容颜消褪,母亲说:“好花就怕霜来打,好女就怕得娃娃。” 我深以为是。有时姐姐深情凝视着自己孩儿,不禁对母亲赞起她外孙的美貌来。母亲这样总结姐姐的自我陶醉,她说是“刺猬子说自己的儿是光溜儿光,黄鼠狼说自己的儿是喷喷的香。” 我在一旁听见,大笑不止。
……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用她在充满苦与乐的大半辈子里积累的“格言”,一些淳朴得不能再淳朴的语言和道理,滋养着我们的心灵,告诉我们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要挺直腰板,告诉我们在风雨如晦的岁月中也要心存一片光明。
《菜根潭》里有云:“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在偈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宗玄机。”母亲就正是这样一位,在苦难的人生中陶冶出来的“诗人”与“禅者”。
这是终我一生,也报答不完的一位“诗人”与“禅师”,我爱我的母亲,以及天下所有历尽艰辛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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