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我跟个老头学下棋
妈妈每到星期六便把我押送到城郊一所潮湿霉臭的小平房里 跟个怪老头学棋
这老头是个看门的 喜欢喝臭熏熏的药酒 一押错子他便张开满口酒臭的大嘴朝我咆哮
我总是把头偏得老远 看他几颗丑陋不堪的黄牙在嘴里激动地摇晃 还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老头便狂躁地一脚跳起来追着我满屋跑 哆哆嗦嗦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他 他是个瘸子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会打我 每次看着青筋暴露的大手落在屁股上 只是象征性地刮刮 然后便坐在凳子上假装生气不理我 等我过去跟他讨饶
他总是微微低着头 用眼睛从下面偷偷地观察我 假如我没有过去讨饶的意思 他便会大声咳嗽 一惊一乍地喘着 像个年久失修的风箱
我淘气够了便厚着脸皮过去扯他白白硬硬的胡子 用短短的辫子去磨他的肚子痒痒
然后他把我抱在膝盖上轻轻地晃 哼哼叽叽地唱听不懂的小调 轻轻地叹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 在我出世前他就去世了 我模糊地从这老头身上看到到了爷爷的影子
他姓萧 后来妈妈告诉我他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棋王
我叫他萧爷爷 除了学棋就是跟他去不远的菜园里挖白薯 埋在树根下的碳堆里烤来吃
烤白薯香香的 粉粉的 我对白薯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学棋本身
他教我的方法很奇怪 很少让我背棋谱 只是告诉我一些顺口溜编成的口诀
每次都学很少的东西 通常一整盘棋下到一半就跟他胡闹上半天 但是我还是很轻易赢掉了和我同时学棋的孩子
所以我印象中萧老头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是个退隐江湖的武林高手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也能制造一片瓢泼血腥 刀光剑影......
他很孤僻 除了我 他的生活中再没别人
我是个孤僻的小孩 他是个孤僻的老人 所以我们很融洽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在我学棋的第2年 老头就病了 据说是什么肢端肌肉萎缩 他的手和脚都慢慢地变得孱弱无力失去自理能力 并很快去世了 临死前 妈妈带我去给爷爷搽身换干净衣裳
老头摸摸我的头跟妈妈说 这孩子天分高 但不是块下棋的料 还是算了吧
记得他下葬的那天 城郊那片全都推平了 据说是扩建开发区 不久的将来那里将是一片钢筋水泥林立的森林
我一步三回头地去想爷爷的小平房 和我深爱的白薯地 可是他们都随爷爷的离去而永远消失了
从此以后 我便得以逃过黑子白子对我梦魇般的折磨
在小时候的梦里 我总是轻易梦到黑黑白白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纠结对峙 仿佛周伯通的左右手互博 那种矛盾痛痒却不足以致命的战争让我常常怅然若失
记得老头曾问过我 我最喜欢什么
我说我想帮他照料菜园特别想帮他照料那片白薯地 他当时哈哈哈哈笑得震天撼地
好像我说了句什么了不得的傻话
但我说的并没有半句假话 我只觉得他的白薯地是世界上最大的财富 只要静静地等待 就会有很多很多肥肥大大的白薯从泥土下面拱出来 烤起来味道很香 那种香味温馨静谧得阻止了整个世界时光流转 很好
我的额头很高 总是让思想偏离人群飘得太高
我的掌心里有很少的纹路 只孤单的三条
我的左眼里有硕大的泪痔 爷爷说我会命运诡异而颠沛流离 但是会比很多人走得远
我想我并没有兴趣在这晦气的预言里活成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
因为我对琐屑的虚伪的应对厌倦透顶 我在很多腻味的日子里暴跳如雷象头失掉理性的狮子
然后我粗话连篇野蛮无比地伤害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
我想 自己其实并不愿意这样 但是我是个多么孤独的孩子
当你们看不到我的疼痛 请闭嘴请躲开 不要无谓地在我的视线里装成个窥探者晃来晃去
直到成为我的靶子
这些日来 我忽然很想萧老头了 想他蓬乱稀少的头发想他肮脏稀疏的门牙想他张狂不羁的大笑
以及给我烤白薯的好日子 曾经有个老东西 那么单纯地陪我度过了童年里最闲适的光阴
他的一句遗言 让我得以免去下棋的苦役
可是现在谁能再丢给我一句遗言 让我得以告别人生这场没有边际又乏味的棋呢
我只想要一块小小的白薯地 和一个简单得不得了的人 我们相依偎着傻傻地守在地边
等雨水滴入土里 然后有很多白白胖胖的大白薯在土地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