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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最真,痛得最深

作者:yuling   查看yuling全部帖子人气值:2257   回复数:1   字数:16425发表时间:2006/1/17 16:39:12

愛得最真,痛得最深
――題記


我不是个天生叙述的胚子,和我接触過的編輯都說我的文路太乱,事實上,我就是个頭腦簡單的動物。
而我所想叙述的這十年,像一盆長坏了的盆景,枝叶繁茂,讓人頭疼。
到最后,我選擇从頭說起,這樣可以避免叙述過程中我漏掉什么,這残酷的十年,這瘋狂的十年,没有什么容許忽略。


一九九四年,我十六歲,唇紅齒白,明眸善睞。
李小均十六歲,單眼皮高鼻梁,細長手指薄凉唇。
他比我小三个月三星期加三天。
命書上說女人比男人大三年,或者三个月,他們注定糾纏。這是十年后我看到的句子,惊悚。

李小均是典型的書呆子,沉默寡言,木訥遲鈍,容貌冰凉。之后我没見到過一个男人的容貌可以用冰凉来形容。

他是我的同桌,我的課桌靠牆,貼着窗戶,每次下課,我都要等李小均离開座位,我才能出去,他个子大,我从他身后過去總不免蹭到他,這是我的難言之隱。十六歲的少女,不愿意和无關异性有任何身体接触。

偏偏李小均是个不愛運動的男孩,除了去廁所和課間操,他都趴在課桌上写写画画,他搗騰数学問題的執着勁令人生厭。他最愛和他前面的同学在課間下象棋。而我討厭一切棋類游戲。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和李小均說你讓我出去一下,我便趴在窗台上看隔壁班的同学在走廊上来来去去,時不時和其他同学透過窗戶欄杆探監一樣聊兩句。

因為是同桌,几乎所有活動都是我和李小均一組,這讓十六歲的我极其憤怒。
李小均的手白得像小姑娘的手,勞動課根本不能当男孩使,打掃衛生時,往往是我掃了六組地,他才掃了2組,那時我就發誓,一定要老師給我調整座位。
那時,男生女生是不能多說話的,否則就有早恋傳言漫天飛舞。
我和李小均没有傳言。因為我們很少說話。
我看不起他的木訥笨拙。
他弄不懂我的多愁善感。
高中第一年,我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李小均,讓一下。他会舉着棋子說:恩,好。

极度无聊的時候,我也会看他們下棋。看不懂時我会冷不丁問一句:那象為什么要斜着走?那馬為什么要不能直着走?
李小均的對手老笑我弱智,我翻着白眼說:我不懂還不可以問吶?
李小均總是很耐心的給我講解。漸漸懂得原来象棋這么好玩。
漸漸的,李小均的對手換成了我,下課鈴声一響,李小均就从課桌里摸出象棋湊到我耳邊說:殺一盤吧。
我当時對象棋的着迷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記憶中,高中三年,大概有一年的課余時間我都是争分奪秒的和李小均下象棋。

一个故事的興起毫无預兆,我和李小均,十六的年紀,有純真的梦想,他想成為国際象棋大師,我想成為知名作家。
我們的愛好本来毫无交集,到最后我被拖進他的世界,迷上象棋,文学梦被我抛到九霄云外,這就造成了我今天叙述的艱難。

我没有要求老師換座位,我和李小均的同桌關系居然維持了兩年,我們的班主任是个呆板的老頭儿,他居然兩年没有調整過我的座位。

我和李小均,仍然没有傳言――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要争分奪秒的下棋,所以每天中午打飯和打掃衛生往往矛盾,如果我們一起打掃衛生,等到去打飯肯定要排隊,所以最后我和李小均約定,飯由他打,我甚至把所有飯票都交給了他,讓他為我分配。而我負責打掃衛生值日,甚至写作業,我練就一手好字,而且模仿李小均的字体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我們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只需要15分鐘,然后開始擺陣殺将起来。
那時,仿佛永遠不会疲倦。

故事開始時往往没有預料到走向。就像我和李小均,純粹的棋友關系,却也被傳言成了情侶。
誰讓李小均端着我的飯盒呢?誰讓我和李小均的作業錯誤都一樣呢?誰讓我們頭碰着頭一呆就是一中午呢?

我和李小均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我還不以為然。
我盯着脚尖,听着老師語重心長,听着李小均臉紅脖子粗的和老師争辯,頭暈目眩,感覺周圍一切都在旋轉,有飄的感覺。
直到老師一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

我和李小均走出教導處,悄无声息的經過長長的走廊,步伐安穩,心情透明。
在拐角處,李小均笑出声来,他說:太好笑了。這算桃色新聞吧?
十七歲的他逆光,臉上絨毛畢現。我离他只有一米的距离,微仰着頭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笑着笑着表情開始僵硬。
我的心通通的跳,中午寂静的楼梯上,他一步跨下来,輕輕捏着我的指尖說:你真好看,我就是喜歡你。
我小鹿一樣跑開。

那年,那天,那陽光,定格在我生命里。


叙述到這里,我又開始迷惘。
因為愛情過程過的那些枝枝蔓蔓,其實細過發絲,毫无記錄的必要,因為講故事的人百感交集,听故事的人云淡風輕,你重如磐石的心事,也許被看客一笑而過,你心頭的朱砂痣,怎么也无法在其他人的心里着上顏色。

那么我們忽略過程吧,總之我的高中三年,酸澀多過甜蜜,因為我愛上个男孩,他就在我左手10公分的距离,我們愛上彼此年輕的容顏,我們的愛情晦澀隱秘,我和他再不下棋,极少說話。高三時,我离他整整一个對角線的距离,我在教室最前方靠左的位置,他在教室最后面靠右的位置。我連走近他的理由都找不到。但我記得他牽過我的指尖,他說過他喜歡我,他手指冰凉的温度我永遠无法忘怀。

回頭再想想,我不得不承認,我再没有当初那种激情,那种劇烈的,真正的心動。

高考過后的一天,我睡到日上三竿。听見有人敲門,我蓬頭垢面去開,門開處,他微笑着看我,我兔子一樣溜回臥室,換上衣服,請他進屋。慌乱中撞倒客廳的音箱,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声,我和他面面相覷,捂了嘴偷偷的笑。

我和他坐在沙發上,我絞着裙邊,他看着電視,神經性的換着台,我都担心那遥控器要爆掉。
兩个人,一个悶熱的下午,有一句没一句的說着話。独處的空間讓我們十分不自在,連說話都像在課堂上一樣窃窃私語。
他那天穿着白色的襯衣,藍色的牛仔褲,頭發是那会流行的郭富城式,現在想起来,他当時真的是英俊少年。我看着看着就開始發呆。

他說:沈瑶,我要去广州了。
我說:我知道。我們从此就天各一方了。
他輕輕的嘆口气說:你不是說你要靠广州的学校么?
我反問:可是你告訴我說你要靠武漢的師范大学的。
我們一个考去武漢,一个考去广州。
我們都為對方考慮,結果有了第一次擦身而過。

我們盯着對方,眼眶里含滿泪水。
他站起来說:我得回去了。
我也站起来說:我送送你。
他在前面,我在后面。
他伸手去拉門,我的泪滑落下来,這个男孩,我不知不覺离不開,舍不下。
他突然回過身来,閉着眼就将我裹進怀里,八月躁熱的天,他的手指在我裸露的背上,依然冰凉。
我們顫抖着親吻,笨拙而急切。不知道是誰落了泪,一嘴的咸澀。
我們緊緊的擁抱,可以听見對方的心跳。

十八歲,我們的第一次親吻。宣告一場糾纏的開始。


大学的第一年,我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愛的那个人,在遥遠的广州,我們之間隔着十四个小時的車程,来回二百八十二塊的車票。
我和李小均約定,兩个月見一次面,周五晚上我从武漢出發,周六早上到广州,然后周日晚上回校,周一早上赶到学校上課。下一次見面,小均从广州過来,然后回去。這樣的来回,我們在兩年里跑了近十趟,到最后,我們兩个都可以安穩的在擁擠肮臟的車廂里呼呼大睡。

去年在電影院看?周漁的火車?,看着看着就号啕大哭,身邊人惊奇的看着我,他們怎么知道,我曾經如此這般,在来来回回的火車上,幸福的奔波。

我們那時總有說不完的話,仿佛要把每个細胞都展現給對方看,我到他的学校,住在他的女同学的宿舍里,他到我的学校来,住在我男同学的宿舍里。為了能讓自己的同学樂意一点,我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笑臉,以及為人家做了多少事情。

一九九八年暑假,我和李小均都决定不回家,兩个人做家教掙錢,以換得更多的相聚。
我的生日是八月八日,那段日子找工作,几乎都忘了這件事情。
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一筆稿費,数目不小,几乎可以維持我三个月的生活費。我興奮极了。我决定不告訴李小均,直接殺到广州給他一个惊喜。
八月七日晚,我買好車票,上車前撥通小均宿舍的電話,听到他喂了一声,我就挂了。确定他在,就行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一大清早站在他宿舍門口,他該是什么表情。
而我不知道,彼時,李小均在一輛与我對開的列車上,也靠在窗前,想着給我一个惊喜。

我不知道我們擦身的那一刹那,在哪一段路程上。但若那日,你看到兩个年輕的身影,靠在車窗邊,托着腮幸福的笑,那就是十九歲的李小均和大他三个月的女友沈瑶。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擦身而過。

我到達小均的宿舍時,被告知小均去找我了,我癱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我去傳達室往我的宿舍打電話,没人接听,暑假里宿舍没什么人。我就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到最后終于傳来一个不耐煩的声音,好在那同学我認識,我問她,今天早上有没有人去找我,她說没有,接着我就听見了電話那邊李小均詢問她的声音,他問:同学,你知道沈瑶去哪里了么?
我同学在那邊大笑着說:我靠,電影也没這么巧啊!你等着啊,你男朋友在這里呢。

李小均剛喂了一声,我就哇的哭出来了。傳達室的大爺連忙給我遞紙巾,我說小均我本来是要給你惊喜的,你怎么去了武漢了嘛,他說今天是你生日嘛,我想一早来,給你一个生日惊喜呀。

我們就在電話里責怪,惋惜,到最后决定我在广州等他,他坐晚上的車回广州。
我帶着滿臉的紙屑,紅着眼眶坐在广州站的台階上,滴米未進。愛情的力量大到惊人,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在這里等着,第一眼看見他,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場。
我就那么呆呆的坐着,身邊的人川流不息,我看見的居然都是情侶,他們多么幸福,他們可以有那么多時間在一起。

夜晚,有乘警過来說:姑娘,你是接站還是坐車啊?
我仰着臉說:接站,武漢到广州的K57。
他慈祥的說:你去找个旅館睡覺吧,這樣多累啊。
我搖頭說不,我不累。
他說:那,姑娘,夜里人少,危險,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在值班室。
我嗡着鼻子說恩,眼泪嘩啦拉又流下来。

我站在出站口旁邊的大石墩上,穿着火紅的裙子白色的上衣,我在人群里找我的小均。
小均从背后把我抱下来,在擁擠的人流里吻我。說對不起我,没陪我過19歲的生日。
我哭得不行,手脚都要發麻。委屈屈的泪水似乎永遠都停不下来。
他就用那冰凉的手一点点擦我的眼泪,最后我們都笑了。
他說我就像个水龍頭一樣,開關一擰眼泪就下来了。
是啊,那个時候,我為什么有那么多泪水要流?


其實叙述到這里,我依然找不到我們分開的理由。
有時候,愛走,和愛来一樣没有理由。
事實上,我們分開了。大三那年,我們分手了。
你不要以為我是為了故事情節在瞎掰,試問誰舍得,誰有勇气将自己用生命去愛的歲月当故事一樣講的跌宕起伏?
写到這里,我想哭来着。但是已經没了泪水。我說過了,没了愛的激情,就好比六十歲的老女人干癟的乳房,再用力也哺育不了孩子了。
我的泪,早在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流干了。

九八年十二月,小均的生日,我去了广州。
那時,我給一些雜志写稿的錢已經可以支付学費了。
我給小均買了一大包礼物,从衣服到襪子,从剔須刀到花露水,礼物雜乱瑣碎,小均却高興得言語哽咽。他知道,這細密的心思,都是愛。

那天晚上,我和他,還有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去吃飯,席間,我發現他和他的某个女同学互相擠兌,精彩對白疊現,這个小均,是我所没見過的。我所見到的小均是温和的細致的深情的,這个講着笑話瞎貧的男孩,我很陌生。
那个女生是那种很爽朗的很有才華的女孩,他們居然在飯桌上對起詩来。天可怜見,我早已經把背過的唐詩宋詞抛到腦后,想当年我是多么博学,而李小均,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對文学感興趣?
他們背到陸游和唐婉的?釵頭鳳?時,我黑着臉站起来就走了,抛下一桌子人瞠目結舌。

其實有一些東西,是我忽略掉的。
我愛李小均,愛到骨髓里,我再不看其他异性一眼,也不允許他看別人一眼。
我說小均,你是我的世界,我只有你,我没有別的,我不許你离開我,除非我死。
我偏執多疑,任性,占有欲望强烈。
我經常在半夜給小均打電話,只要他的同学說他不在,我就整夜睡不着,第二天我就会揪着他問个不休。

我离開飯局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跑到广州站去等車,依然坐在那个高高的台階邊,頭靠着欄杆。

我想把這四年理出个頭緒来,我為了李小均丟失了自己。我分分厘厘的要,他分分厘厘的給,要到最后我發現,他給的不是全部,而我以為這是全部。
我敏感而憂郁,歇斯底里在骨子深處某个地方潜藏。
十二月的广州,白天驕陽似火,夜里却也凉的刺疼。
我昏昏沉沉,在广州站睡去。

半夜里,我被人抱起来,惊醒,一个巴掌摔過去,却發現是小均,他就那么抱着我,任由我摔打蹬彈,口无遮攔的罵他,我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咬出一排排牙印。他就是不出声,抱着我走得飛快。
他将我径直抱進流花站邊的一个賓館的房間,扔在床上。轉過頭去却是一声悶悶的哭声。

長長的寂静无声,讓我覺得胸悶。
我扑過去伏在他的背上,我喃喃的說:小均,我愛你。
他緩緩的轉過身来,擁抱我,親吻我的眼睛,我的蒼白的臉頰和嘴唇。
然后,他要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我們約定要将這一天留到婚礼那天,然而我們没有。
一切都自然而然,我們生澀,顫栗,恐惧,興奮,瘋狂。
一个晚上我們一次又一次,流着血流着泪流着汗。
天亮的時候,小均牽着我的手,从賓館服務員身邊悄悄溜下楼,我們偷走了那条床單,那上面有我處子的純凈血紅。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去了广州,准備為實習找單位,我開始預備起一年后和小均双宿双飛的生活。
自那夜后,我們再没有越雷池一步,我們還可笑的約定,将第二次留到新婚之夜。我們在說這話時,臉上有神圣的表情,当時似真的。

我在广州的日子里,很是失意,我没料到广州工作如此難找,短工一般都要会粤語,而我不会,我会流利的普通話和惡狠狠的武漢話,就是不会粤語。

我成天呆在小均給我租的小房子里發呆。那時小均已經一口標准的广州話了。他接電話時我就在旁邊傻呼呼的看着他,如同听鳥語。

我常湊過去听那邊是男是女,他一開始是笑着推開我,后来有几次,明顯是狠狠的推我。

小均有時会和我擠單人床,我們緊緊的抱着,艱難的抵抗欲望,到后来我對小均說你別来了。
小均点頭,親吻我的額頭說:反正這輩子我将摟着你一直到死,遲个三年兩載,我能堅持。
我又哭,泪水湿淋淋的蹭在小均的襯衣上。

在广州的日子,是我們這十年最甜蜜的日子。

每天下班后小均就拎着三倆棵青菜和一点熟食回来,系着圍裙給我做飯,我在他身后看着高高大大的他忙碌的身影,就想哭。我一哭就不吃飯,他就敲着飯盆唱:話說那个人是鐵飯是鋼啊~那个一頓不吃飢的慌啊~,直到我咧嘴一笑,他适時的遞過来食物,我們紅着眼睛看着對方,狼吞虎咽的吃飯,然后親吻,我迷恋他的嘴唇,他迷恋我的眼睛和我的脖子。有時我們走着走着路,我就停下来對他說:小均我想你,他就摟着我吻我的眼睫毛。

裂縫,也在這期間出現。
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我空有抱負和自以為是的才華,却没有施展的地方,眼看着我就在广州呆了快一个月了。我是个很自負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种悠閑,受不了這种没着没落的感覺。小均對我說没事的他可以養活我,他在摩托羅拉實習,而且頗有人緣,常有同事邀他聚会。
每次聚会他都說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我低頭不語,我不愿意去看着人家衣香檳鬟而我灰頭土臉。
我不光自負我還自尊。
小均漸漸不再征求我的意見,只是給我的呼机留言告訴我他有聚会不会回来。
有好几次,小均都很晚才回来,渾身酒气。躺在我身邊呼呼而睡,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睡着。

那天他又是半夜一点回来,我悶悶的躺着,他輕手輕脚的開門,拿睡衣冲凉,我翻身拿他換下来的襯衣,居然聞到一陣香水味道。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進了冰窖。我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大腦空白,茫然无神的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

小均从衛生間出来,摸黑到床上,可能是没摸到我,就輕輕的喊沈瑶,我在黑暗的沙發角落不吱声儿,他又叫沈瑶你別鬧了,屋子黑你小心絆一下,說着就去摸灯繩,当時我适應了黑暗,我看見他的身影在移動,我站起来跑過去狠狠的推了他一下,他没站住,摔倒在地上。
他以為我和他開玩笑,笑着爬起来拉亮了電灯,看見我蓬頭垢面的站在屋子中間,泪水汩汩的往外涌。
他呆呆的看着我說你怎么了沈瑶?
我指着他的鼻子說:李小均你混蛋!
他過来想把我抱起来,我一脚踢過去,自己却摔倒在地上,他說你怎么了瑶瑶?
我站起来,像頭母狼一樣扑向他。我抓他咬他,他站着不動,任我發泄。直到最后,我終于累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看見小均站在窗前抽烟,烟頭在黑夜里閃閃爍爍。我就那么側躺着看他的背影,看到眼睛發花,他就那么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一根烟燃完再接着点一根。
天漸漸發白,我都看累了,他還是站在那里,我輕輕的叫他:小均。
他仿佛要轉身,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跳下床,扑過去抱住他,尖叫起来,我把他拖到床邊,心都快要跳不動了,小均,我的小均,他怎么了?
我顫抖着找電話,我不知道該撥什么号,我搖晃他,我親吻他,他都不醒,我絕望的癱在床邊号啕大哭,我以為小均死了。
我就那么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喉嚨都啞掉,没有了眼泪,我發現小均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摸着我的臉問:沈瑶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啞着嗓子說:小均我以為你死了。
小均疲憊的笑:我只是累了,我就是想睡。
我爬到床上,鑽進小均的臂弯,蛇一樣纏在他身上,他輕拍我的肩,漸漸又睡過去。
那一次,我們在那張小床上,整整睡了兩天一夜。我們疲倦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常常想,我這輩子睡的最足的就是那一天。


我在叙述的時候常常陷入当時的情景,写写停停。我開始心疼当年的那个我。我像一頭迷途的小獸,我跌跌撞撞,我极度不安,我做過這樣的噩梦:我被一个歹人追赶,我跑啊跑啊却發現前面是懸崖,我只犹豫了一秒就跳了下去,結果我惊醒,我還在小均的怀里,我經常在半夜里泪流滿面。我恐惧那种一个人奔跑的感受,如果有个人可以牽着我的手,我会感覺安全。

小均說我像一把利器,不出鞘則已,一出鞘就傷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恨恨的看着我。他恨我的暴躁,一如愛我的深情。愛的多恨的多。
我和他鬧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愛讓他窒息。
我像个瘋子,我要的越来越多。
我們一次次吵架,又一次次擁抱着睡去。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小均送我去火車站,默默的不說一句話。
我站在站台上,討好的去拉小均的手,他握着我的手,漫不經心的握着,我能感覺到他是不愿意和我牽手了。我總是在一秒鐘内變臉,我的脾气来得毫无理由。到最后他都怕了,他不再對我說話,只是默默的給我做飯洗衣。這种日子,是个男人都不愿意繼續,可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已經徹底的晚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李小均為我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然后在广州站告訴我,我們不合适,我們非要把彼此傷到体无完膚不可。
我没說話,眼神淡定的看着李小均,這一幕曾經无数次出現在我梦里,将我惊醒,今天終于成為現實,成為我摸得着的无助和痛苦。
当時李小均肩頭背着我的行李,手里提着給我買的一大兜水果。
我突然覺得可笑,李小均一直到現在還在像个駱駝一樣為我做着男朋友的份内之事,可他怎么可以将分手說出口,他起碼應該態度惡劣一点,表情决絕一点,可他温柔的看着我,疼惜的看着我,一副比我還痛苦的逼樣儿。我終于没忍住,我笑了,笑到捂着肚子打滾。
李小均将行李放在地上,說了一句:沈瑶,你別再這樣了,我已經看累了。
我站起来,将行李一点点扛在肩膀上,把水果袋抱在胸前,大踏步的往車廂里走,没有回頭。 我就那么抱着行李坐在臥鋪車廂里,像个傻瓜一樣目光呆滞。 火車開的前一分鐘,我跳下去了。我的行李全丟在車上了,我就挎着一个斜斜的背包,在人群里找李小均,到最后,我絕望的靠在广州站的過街天橋上,天已經黑透了。我一步一步蹣跚的走,走到我曾經等過他的那个出站口,就那么理所当然的看見了他,他在那个石墩邊蹲着,拼命的抽烟。 我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等他抬頭,等到我的脚都站麻了,他也没抬頭,我分明看見烟頭燙了他的手。 在我快到昏倒的時候,他終于站起来,拍身上的烟灰,然后看見了我,他走到我旁邊,伸過手来牽我,我由他拖着,閉了眼睛的走。 他拖我到馬路邊搭車,我問他:你要帶我去哪里。 他不出声,我說:小均,我明天還要走的,我要回武漢的,我就是想和你度過最后一个晚上。我不要你的怜憫。不要。 說着說着我就歇斯底里了,我揮舞着手臂,大声的說:我不会賴着你,我跳下火車也不是為了賴着你。 然后我没出息的哭了,我低低的說:我只是忘了你抱着我睡覺的滋味。 他一把摟過我,喘着粗气帶着哭腔:瑶瑶,瑶瑶,我愛你。我是愛你的。 他几乎是将我夾在胳膊里回了我們的小屋子,房間里空蕩蕩的。 床上只剩了床墊了,他将我按在床上,要命一樣親吻我,我感覺自己都要被吻吐了。 我的眼泪已經没有那么多了,一个人的眼泪真的是有一定容量的,總有一天会流干。 他摟着我,一寸一寸的親吻我,他就像个孩子一樣邊哭邊要我。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我的胸口,事隔多年,我仿佛還能感覺到那泪珠的滾燙。 我們熟悉彼此的身体,像是天生配合默契。我看見有妖嬈的花開在房頂,綻放得鏗鏘有声,我的指甲将小均的后背抓得血痕斑斑。 我們絕望的要對方,在光禿禿的床墊上,留下我這輩子最后的激情。 第二天,我一个人平静的去了机場,坐了最早的班机回武漢,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机,我决定一輩子也不再去广州火車站。彼時,李小均香甜的睡在出租房的床墊上,手臂習慣性的攤着,仿佛我還在他怀抱。 七 写到這里,我給一个朋友看這段經歷,他没說話,握着打印稿邊看邊流泪,他說:那些年,苦了你。 我笑,我告訴他,苦才剛剛開始,有小均在身邊的日子,再苦也是甜。我自作自受,我用一根叫愛的繩子謀殺了我的愛人。 回到武漢,我就丟掉了呼机。搬了宿舍。 小均来過電話,我没接,我讓同学告訴他,我退学了。 小均没来武漢找我,我明白他是累了,他厭煩了我的任性。我想他,但又刻意讓自己忘了他,他厭煩我了,而我何其自尊,我不会死皮賴臉的去找他。不会。 二十天過去了,我嚴重失眠,嘴上起了長串的泡。我几乎没怎么吃飯。我開始怨恨他。 那天早上,我終于起不来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覺快要死去。 我掙扎起来煮一碗速食面,撕開包装袋我就想吐,速食面的味道讓我受不了。 我端着飯盒去食堂買飯,剛進食堂大門,我又想吐。 我折回来,到学校門外去買了一碗凉粉,放了很多很多的辣椒,蹲在路邊狼吞虎咽就吃完了。 我回到宿舍,剛吃下去的東西就往上涌,我跑到衛生間,狠狠的将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来。 我直起身子,站在水龍頭邊想,我是不是患上厭食症了? 我去了医院,我被告知怀孕了。 走出医院的時候,我的脚都找不到地了,我几乎是飄着回了宿舍。 我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讓我惶恐而傷感。 我从来没想過,我会在二十一歲的年紀,成為一个母親。 我還是个孩子,我一天不偎在別人的胸膛我就不安全。 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吐一遍,我的身体瘦的不行。同学們漸漸 我在犹豫要不要這个孩子時,孩子已經在我身体里越来越固執的存在。 在一次徹夜不眠的掙扎后我决定留下這个孩子,我對李小均的愛演變成了對他的极度怨恨,我要生下這个孩子,我要帶着孩子去找他,問他怎么舍得我難過。 我徹底成了个瘋子,孩子成了我折磨他的工具。我无数次幻想自己帶着一个酷似他面孔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告訴他,這是你的孩子,然后看他痛苦的表情,我会笑,凌厲的笑。 我从一九九九年十月起,成了一把出鞘的刀。 我以最快的速度聯系了深圳的一个知名啤酒集團,然后給学校写了申請提前去實習。 十月十日,我站在深圳街頭,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的海鮮城,我成了一个啤酒促銷員。我穿寬大的衣服,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内掙到一筆錢,然后在肚子挺起来前离開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分娩。 深圳离广州,2个小時的車程,我在距离小均兩小時車程的地方,狠狠的干活,甚至不惜對客人嫵媚的笑,開曖昧的玩笑,我像个十足的賤人一樣把每一分錢都緊緊攥在手里。 我還要忍受妊娠初期劇烈的反應,我每十分鐘進衛生間吐一次。 我見不得一切黄色的東西,見了就吐。 那种感受我很難用語言描述,我說了,我不是叙述的胚子,我現在感覺叙述越来越艱難,因為没有一个形容詞可以表達我当時的心情,我憤怒,委屈,却又怀着女人天生的慈悲,我越来越心疼我肚子里的生命,到最后我就想,我去給他找个父親,讓他生下来時可以一眼看見一个寬厚的肩膀。想着想着我就發呆。 那時,我已經不再流泪。 我給我的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沈刻,沈天,沈昭,我像个真的年輕母親一樣去書店里查詢孕婦須知,我不再熬夜,我喝很多營養的湯,但我就是胖不起来,孩子轉眼就四个月了,我的腹部居然仍然平平的,公司上上下下仍然把我当做年輕勞力一樣使喚,我一个人提着十二瓶啤酒来来回回,没有人知道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从深圳嘉年華海鮮城的楼梯上摔下来,血从高高的步行梯淌下去,蜿蜒如我的青春。 我的孩子,没了。 那个小小的生命,我的青春在我身体肌膚上刻下的唯一烙印,那么輕輕一摔,就夭折了。 我想起那間空蕩蕩的大手術間,藍色的屏風后面高高的產床,冰凉的器械在我体内攪動,我緊緊的咬着嘴唇,那个五十左右的婦科医生,慈愛的看着我說:孩子,你叫一声吧,疼就叫一声。我没叫,我的嘴唇開始流血,医生給我擦汗,最后她說:可惜了,是个男孩,快五个月了,要不是摔一下,根本不用引掉。 她收拾器械時說: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拼命搖頭,然后昏迷。 写到這里,我虚脱一樣伏在案上,渾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對那个沈瑶的心疼越来越强烈,我甚至不認為那是五年前的我,我想将手臂伸到一九九九年的冬天,給沈瑶一个温暖的擁抱,讓她在我怀里再睡一个甜美的覺。 我是怎么走過来的?我是怎么将過去埋葬的?抑或我真的只在写一个故事,故事中流淌着虚假的血液? 可我分明看見虚弱的沈瑶走出医院的大門,手里提着簡單的行李。她在医院門口看見了一群人圍着下象棋,她湊過去看,仿若五年前,高中的課間,她巴巴的看着李小均和別人下棋,她蹲在路邊,解了一个棋局,贏了五十塊錢,她握着那五十元想:小均,你到底在我生命里藏下了多少啊?我居然還在靠你給的本領掙錢! 我回到宿舍時,才知道全酒店的人都听說了我未婚怀孕的事情,我被開除了。我在別人的眼光里昂着頭收拾行李,我呆不下去了。 我取出存折里所有的錢,去了广州火車站,買完車票,給我的好朋友饅頭打電話讓她到武漢来接我,然后手里就只剩下2塊錢,我餓的不行,我買了一塊用竹簽插着的哈密瓜。 我像个民工一樣頭發蓬乱的站在广州站,我的广州,我的广州站,我所有的傷心往事都在广州站。 我想着心事的時候,哈密瓜被一个乞丐搶過去了。 我餓着上了火車,睡了一路。我已經悲傷到麻木了。 到武漢時,看到饅頭的第一个動作就是拉着她往面館跑。饅頭含着眼泪看着我呼啦拉吃完兩大碗拉面,她捏着我凍得通紅的手揉搓,武漢,已經是漫天飛雪,我穿着單薄的茄克,凍得臉上全是雞皮疙瘩。 饅頭和我同学十年,我什么都不隱瞞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友,但我在广州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像个癌症病人一樣隱瞞了我最致命的傷。 饅頭将我接到她的住處,她那時已經上班了,租的房子是一个單間,干凈利落,還温馨,房間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透着家的親切。 她往我的錢包里塞錢,厚厚的一疊,然后提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是一件漂亮的大衣。 我不要,我說。 她看着我的眼睛,泪光閃閃的說:瑶瑶,从今天起,你要做个為自己活着的人。我所能解决的只是物質問題,其他的問題你要自己解决。 我不知道,三天前,李小均曾站在饅頭的房間里,紅着眼睛對饅頭說:小曼,你可知道瑶瑶在哪里? 饅頭惡狠狠的說:你還会想起来找她?你怎么舍得她難過?她一个人現在不知道在哪里流浪! 李小均求饅頭給他一个線索他可以找到我,饅頭給了他我在深圳的地址。 李小均去深圳的那天,就是我离開深圳的那天,也許我們又在某輛列車上擦身而過。 這次擦身,讓李小均徹底将我放下,因為,我的可愛的旧同事将我描述成一个被人包養又被人抛弃的怨婦。他們描繪我跌倒時血淋淋的模樣,彼時,李小均是什么樣子什么表情?都成了一个謎語。 五年来,我再没有踏進广東省一步。 那里,是我的地獄。 八 在講述這个故事的時候,我忽略掉很多人。他們在我生命中一掠而過。 比如在深圳酒店里,有个男孩偷偷給我塞過紙条,将玫瑰插在我的宿舍窗欞上,我不是没看見過没感動過,可我狠狠的傷害他,我站在路灯下問他:你一个服務生,拿什么来愛我? 黑夜里他面色赤紅,大口吐气,然后轉身离去。 后来我們曾无数次在酒店里擦肩而過,他的眼神里都是憤怒和不屑。 后来,他离開了酒店。 再后来,听說他開了公司。 再再后来,听說他已經在深圳小有名气。 我常常想起他,他是个好男孩,應該找一个洁白无暇的女子。 另外一个男孩是江門人,他的家与香港一水之隔,遥遥相望。 我們在飛武漢的飛机上認識,是的,就是我从广州回武漢的那次,他将在武漢公干一月,他坐在我的旁邊,我紅着眼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不時跟我搭話。 第一次坐飛机的我劇烈嘔吐,他一直為我忙着忙那,比空姐還周到。 我們一起搭車从机場到武漢市区。他給我電話号碼。我知道他對我一見鐘情。 他来我的学校找我,請我吃飯,我都懶懶的拒絕。 他有顯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他拉着我去逛街,只要我在某件物品前佇足三分鐘以上,我絕對会在某天收到這件礼物,他浪漫到极致,紳士到极致。 他回广州時我去送机,在机場他羞澀的問我:沈小姐,如果你愿意,你考慮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我笑。我說我給你發了一封e-mail,回广州后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在郵件里告訴他一切。 他飛回武漢找我時,我已經去了深圳。 他輾轉找到我深圳的地址時,我已經离開深圳。 我為了眺望天上明月,錯過人間飛鴻。 2003年我們居然在北京相逢,彼時他身邊已經有巧笑倩兮的女子。我們寒暄,他背過身落寞的笑。 讓我喘一口气,再来說沈瑶。 我将自己从情節里提出来,假装沈瑶只是一个碰巧与我同名,又与我有相似經歷的女子。 新的世紀開始了。 千禧年的除夕夜,漫天的烟火綻放如花,分外妖嬈。我和饅頭坐在陽台欄杆上,她問我還恨不恨李小均,我沉默,我想起我的夭折的孩子,我想起我看過的白眼,我咬着牙齒說:恨。 饅頭不再言語,正是我這一个恨字,又一次讓我和李小均擦肩。 饅頭問我這句話之前,小均在電話里對饅頭說:小曼,我决定要瑶瑶親口告訴我她到底發生了什么,她怎么可以那么作践自己。 饅頭冲着電話大吼:李小均,我還想問你對瑶瑶做了什么呢! 饅頭摟過我,輕輕拍打我的肩膀說:瑶瑶,忘了小均,重新開始。青春本来就苦。 我在饅頭的怀里睡去,梦里看見小均站在一条大河的對岸,我在這邊声嘶力竭的叫他,他没有回應。這个梦,我整整做了三年,做到厭倦。 饅頭在那晚給小均打過一个電話,她平静的告訴小均:沈瑶恨你,請不要再来打攪她平静的生活。 而這些,我不知道。 我們擦身而過,這是第几次了? 那是蝸牛一樣爬過的歲月,我几乎没有笑過。 我常常在公交車上坐過站,把洗衣粉撒在馬桶里,切菜切到手,煮飯忘放水,我的生活一團糟糕。我像一个喪失了生活能力的廢人。 我住在漢正街附近的一个小閣楼上,我每天早出晚歸的工作,周末我坐在露台上看報紙,从天剛亮看到天黑,始終没翻過去一頁,我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說話,到最后一說話就覺得是別人的声音。 我找到一份工作,往往干不到一个星期就会被辞掉,因為我太木訥,常犯弱智的錯誤。 我在六月流火的天气里找工作,皮膚晒的黝黑,我站在武漢的街頭看着巨大的广告牌眩暈。我几乎没有一点点傲人的資本,我荒廢了四年,我的專業学的并不好。 終于有公司要我,他們看上我年輕純凈的面孔,我每天站在公司大堂,穿板正的西装,化恰到好處的妝,就像一塊活招牌一樣,偶有猥褻的客戶開過分的玩笑,我只要不愠不火的微笑,一切ok。 生活似乎漸漸露出笑臉。 九 兩千年,我過的稀里糊涂,没有小均的任何消息傳来。 兩千年,我的軌迹是單位到宿舍,从不越雷池。 兩千年,很重要。因為在我仿佛要走出陰霾的時候,小均,李小均出現了。 一个看似血液凝固的傷口,又被扎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后接到高中同学的電話,說是一幫武漢同学聚会,在某酒店等着我。 我去的時候大家都到齊了,一幫人呼三吆四的開玩笑,我在角落里静静的笑,席間,有人接了个電話,捂着電話問大家:哎,同志們,你們猜猜誰来了? 同学們你一嘴我一嘴的猜,接電話的那同学神秘的說:現任摩托羅拉优秀員工,李小均,殺回武漢啦。 話音未落,包間門已經被推開了,我朝思暮想的愛人,就那么不由分說的站在我的眼前,我的頭轟一下就炸開了。 人声鼎沸里,小均也看見了我,我們穿越四周的声音,彼此凝視。 我的愛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怀念的胸膛依然寬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凉的手指尖,他微卷的濃密的發,他耳后朱紅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么想上前去,伏在那个胸膛,痛快哭一場。 小均只是那么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罰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辛辣的白酒。喝到脖子通紅。 我就那么僵僵的看着他,隔着一个圓桌的距离,我看着他,給我生命刻下不可磨滅痕迹的小均,他没有再看我,没有和我說一句話。 飯后,我們換到另外一个同学家里活動,我被强行拉過去。小均在另外一輛車里。 我的同学們刻意不讓我們在一个車里,他們知道我和李小均尷尬的往事。他們以為我和李小均已經云開霧散,有誰知道我肝腸寸断? 八个人,兩桌牌。一桌扑克一桌麻将。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對面坐下。 一夜无話,我輸掉三百,他輸掉四百。 居然无話,直到天白,他走的時候終于說了一句話:沈瑶,請把我外套遞過来。 這一句話說的輕輕巧巧,我們在一起時,他常指揮我:沈瑶,把我外套給我拿来,沈瑶,把我皮鞋拿進来,沈瑶把我領帶給我拿過来…… 一瞬間我仍有幻覺,仿佛我們還是相親相愛,仿佛我還可以随時到他怀里撒嬌,仿佛我還可以吊在他脖子上蕩秋千,仿佛…… 只是仿佛。他今天說的話前面多了个“請”字,這一个字,将我們所有的轟轟烈烈的過去撇的干干凈凈。 我的小均,已經徹底将我這一頁翻過去。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个人。 雖然,我為他蹉跎整个青葱歲月。 我回到我的住處,将所有珍藏的帶有小均痕迹的東西,一点点翻檢出来,對着冬日微弱的陽光細細撫摩。 他送我的發卡,胸針,所有武漢――广州的車票,广州到武漢的机票,他写給我的留言条,有他字迹的電話本,他的領帶夾,他的感冒藥,他買呼机的發票,我們的房租收据,還有,我們第一次親密的那条床單。 我用整整一天的時間,看着這些細小的物品,看着看着,開始抹泪,開始抽泣,開始号啕。 事隔一年,我終于哭出声来。 我想念小均。 我以為他也想念我。 我因為思念而痛苦。 我以為他痛苦更甚。 我以為我們還会在一起,他還会像往常一樣,過来摟着我,親吻我的眼睫毛,他的嘴唇薄凉,眼睛明亮,我以為他会說:瑶瑶,我愛你,我還愛你。 我以為我可以再扑進他的怀抱,任性的在他肩膀咬出牙印,我想在他怀里睡去,做个梦有春暖花開,有四季交替,有海浪拍湿的岸。 一切都過去了,他可以客气的對我說請了,他不看我為他憔悴的臉,我在一年之間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細得可以看見畢現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他离開我的視線時甚至没有回頭,我在他的身后差点昏厥,他都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細節,他都不知道。 我紅着眼眶去公司辞職,然后買了去北京的机票。 我想找个角落,舔拭傷口,不是武漢不是广州不是深圳。 我選擇北京,那里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徹骨。 十 2000年12月,首都机場,寒風凛冽,我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時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發剛到肩頭,唯一不變的是唇色如嬰,我堅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我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貞。 我在公主墳租下一間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里燃淡淡的達摩香,在窗台上擺綠綠的多叶植物,養兩条戲水的魚在餐桌上的魚缸里。 我每日在国貿和公主墳間来来回回,習慣了在地鐵里吊着扶手睡覺,習慣了穿僵硬的職業装,習慣了,没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离小均越来越遠。 我不再和武漢的同学聯系,我買了北京的手机号,電話簿里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个月后,我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連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来歷,他們想不到,我曾說惡狠狠的武漢,他們也不知道我能听懂每一句广州話。 我矜持的笑,和客戶温婉的談話,我仿佛天生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个難關。 我有了一个習慣,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場。我痛快的哭,然后擦干眼泪,進房間去鑽進被窩,抽泣着睡去,我像个嬰儿一樣依賴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会在半夜醒来,我做噩梦,醒来渾身發抖,我抱着手臂站在露台,北京夜晚凉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膚被刺的生疼。我經常那么一站半个晚上。 一覺醒来,我会飛快起床,赶到地鐵站去開始一天的工作。没人知道我隱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无他,我只是孤單。 周末,我会在小区的活動中心和人下象棋打發時間,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進,在小区里几乎可以称霸。只有下棋的時候,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寬容的讓棋給慈祥的大爺們,我逗他們一樂,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斤斤計較,我就讓了再讓,還是贏他們。 我就那樣在活動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陽光,我会推着腿脚不便的老人散步,听他們講老北京的趣事。他們對我的疼愛也超過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区的衣服屡屡被盗,可是我的衣服从未丟過,只要我洗了衣服,他們就在晾衣繩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干了,他們給我取下来,每次我从公司回来,看見門把手上挂着的散發陽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發酸。 你付出愛,一定会收獲更多的愛。 可我為李小均付出了那么多的愛,收獲的却是切膚的痛楚。 十一 你是不是以為我還会叙述那些過程,不了,不了,我想結束這場回憶,那些細節,越剥越傷感,没有一个傷口經得起反复描述,揭開来,无不触目惊心。我們只說后来,每一个从前開頭的故事,都会有后来。 后来,二零零三年一月,一个叫蘇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洶涌的街頭大声說:沈瑶,嫁給我吧。我不許你再哭。 蘇克眼神純凈,皮膚白皙,手指修長,他單薄瘦弱,但他說要保護我,我試着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閉着眼睛摸索着温暖。 我對蘇克說:蘇克,給我三天,只要三天,我給你答案。 蘇克将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說:我等。 三天,我用来做一次飛行。 飛行是在夜里,看到滿眼的黑暗。站在白云机場,听着滿耳熟悉鏗鏘的粤語,恍若隔世。我招来一輛的士,漸漸駛進广州的心臟,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人心悸,年輕腼腆的司机問我:小姐你去哪里? 請你,帶我轉轉,随便哪里。我說。 然后呢?他繼續問我。 我坐在后座看窗外霓虹閃爍:然后,我們回机場。 司机从后視鏡惊愕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釋:我只是忘了广州的味道,飛来聞一聞。 回到北京時,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里我給饅頭撥一个電話,我問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里,饅頭沉默,然后一字一頓的告訴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挂掉電話,坐在路邊,發呆,然后艱難的攔車。 出租車在三環路上艱難前進,堵車在北京是常事,我貼着車窗无聊的看着外面,一个穿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輛帕薩特邊,身影像极了李小均,我着魔一樣跳下車,剛下車,就見那男子進了車,然后車子慢慢動起来,我飛快的跑過去,車流開始移動,越来越快,我被徹底扔在三環上,車輛从我身邊漸次掠過,我被一次次扔在后面,我仿佛看見時光从我身邊刷刷而過,我站在車流里泪流滿面。 三天后,我和蘇克站在婚姻登記處。 十二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這篇文,請相信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為你付出的十年。我不再追問,不再追問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我們終究要相忘于江湖,浮云世事,且讓它漸行漸遠,我們若可以再相遇,請不要叫住我。因為我答應蘇克,陪他走完這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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