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8日清晨5时，天还没亮，一辆两轮手推车艰难行进的声音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伴随这声音的，还有一个孩子粗重的喘气声。
再下一个坡就是村里的碾米房了！推车的男孩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车把，身子拼命向后仰，希望车子下坡时不要滑得太快。然而，他的努力失败了。只听得“砰”地一声，手推车冲下了路基，两麻袋65公斤谷子从车上翻落花流水，而那瘦小的孩子，也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左手肘鲜血淋淋……
6时许，男孩将碾好的大米和谷糠推回粗，开始干别的活。7时30分，他喝了碗稀饭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没人察觉他的左手受了伤。
“六一”儿童节前夕的5月29日下午，在江西省南昌县南新乡新洲村小学，记者见到了这个念四年级的男孩。他赤着脚，穿一条膝盖上打两个硕大补丁的蓝裤子，有些腼腆、有些怯生生，身材瘦小却长着个很可爱的大脑袋。
一个人去碾米，对这个名叫李明光的10岁的男孩来说，只不是日常生活中极其普通的事情之一。
“我光仔不是那种没用的小孩！”
1993年12月，光仔出生在江西省南昌县南新乡新洲村。尽管是农民家的孩子，但那个时候，爷爷奶奶、爹爹妈妈给他的疼爱零点的享也享不尽。
然而幸福没有陪他过完童年。光仔5岁的时候，爷爷患了肺癌。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是没能留住爷爷的生命。不到两年，爹爹又患上了肝癌。牛羊猪都卖了，3间砖房中两间好点的也卖了，还欠下1万多元债。2002年9月，爹爹也撒手而去。
邻居李树荣至今记得那凄惨的一幕：光仔的爹爹下葬的时候，棺材旁倒下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光仔长年患有肝炎和高血压的奶奶，一个是他那右腿重度残疾的妈妈。她们伤心得昏死过去了。8个月大的妹妹扯着哥哥的裤管在地上爬着哭着，9岁的光仔孤独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泪，两眼死死地望着远方。
从那一刻开始，光仔就明白：这个家，从此得靠他了。
埋葬了爹爹，转眼就到了家中的3亩水田收割晚稻的日子。光仔跑到学校跟老师请了10天假，拿着镰刀推着手推车下地了。
每天早晨5点下地，晚上8点回家。割到第9天，中饭时分，天色突然暗下来，要下雨！光仔拼命加快速度，他一边发疯的挥动着镰刀一边唰唰地掉眼泪。割下最后一蔸禾时，他的左手已被镰刀划破了四道口子。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光仔已将割完的稻子全部装上了手推车，用塑料膜盖得严严实实。大雨没什么好怕的了！更让他高兴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我光仔不是没用的小孩！”
侍弄3亩水田6分旱地，即使对最强壮的男劳力来说也不轻松，一个9岁多的孩子怎么吃得消？然而，不做怎么办啊？难道能把爹爹从泥土里挖起来，请他去做吗？走路都吃力的妈妈是完全无法下地干活的，老奶奶身体好一些还能偶尔帮上一点忙，但她的身体压根儿就没有几天好的时候。
3月种早稻，4月种花生，6月种晚稻，12月种甘蔗。种上了要施肥、要洒药、要除草，然后才能收割。光仔要样一样学着做。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主只得请假了。好在校长怜惜他，每次给他特批假期。累得厉害的时候，这个幼小的男孩经常喊腰痛。
“我现在最怕蛇！”
种田不赚钱，可是一家人要吃饭又非种田不可。光仔只好在种田之余，开动他的小脑筋搞副业来赚些油盐钱。
将门前的一只装着半桶小田螺的木桶提到记者面前，光仔兴奋地说，寻阳他利用两个中午从水塘里摸到的。1公斤螺肉可卖3元。用清水养一养，明早把螺肉剔出来，奶奶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
捡破烂也是光仔的“生财之路”。废纸片、旧塑料、烂瓶子都是6角钱一公斤！4月的一个星期天，下着雨，光仔捡破烂去到两公里外的黄渡街，碰上一户人家拆屋，烂木板丢得到处都是。他打听清楚这些木板没人要了，便飞奔回去推来了手推车，先后装了满满两车拉回家。木板可以给妈妈当柴火，更重要的是，木板上有许多铁钉。
回到家，他顾不上换掉被淋湿的衣服，找来一把钳子，开始拔铁钉。要根，两根……在拔一颗大铁钉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他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木板堆上，木板上一根凸出两寸长的钉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小屁股。他的哭叫声惊动了家人，妈妈见状吓得瘫坐到地上没了主意，倒是奶奶沉得住气，抓住木板猛地一抽，把钉子从孙子的屁股上拔了出来，鲜血顺着木板嘀嘀嗒嗒落花流水到地上……
那次疼得光仔几天不能沾凳，然而他觉得值！因为他总共得到139根大大小小的铁钉，卖了两元多钱。
能赚钱的还有挖野菜。今年的春天来得早，3月里河堤上就长满了嫩绿的鲜蒿。3月22日是星期六，早晨6点不到，光仔就拿着两只纤维袋去采蒿。为了多采一些，他连中饭菜也没回家吃。他早就体验出来了：感觉肚子饿只会是一阵子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就不觉得饿了。这样不仅可以多干点活，还能省掉一顿饭呢！
下午3点多钟，他发现一丛灌木底下的蒿密密匝匝的，弯下腰伸手就要采。这时“嗤”地一声，一条剧毒的扁头蛇几乎贴着他的指尖腾空窜起……看光仔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正在附近放牛的李大爷以为他被蛇咬死了当即跑回村里叫来他的堂伯，堂伯一口气将他背到卫生所。万幸的是，经过医生检查，毒蛇并未咬到他，他是因受了过度刺激吓昏过去了。
那天，奶奶将光仔采得的14公斤鲜蒿卖了8元4角。那是光仔收入最多的一天，可他笑不出来，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奶奶。
提起那次蛇口余生，光仔至今小手发颤：“我本来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最怕蛇！”
“这钱我不能要！”
光仔穷。可这孩子穷得硬朗，穷得有志气。他的班主任潘国平告诉记者，前不久，上学路上光仔捡到1元钱。他需要挖多少棵野菜、摸多少只小田螺才换得到1元钱啊！然而，光仔捏着这1元钱走到学校后，径直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春节，光仔和妹妹没有一分压岁钱。堂伯拿了两元钱给他，他坚决退回去了：“伯伯，您的仔也要读书，这钱我不能要！”他一个本家奶奶在村里开小商店，有时一块饼干、一粒糖地拿给他，他说什么也不接。潘老师告诉记者，尽管经常请假干农活，但每次考试光仔的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每学期的三好学生他也都有份。更让人动容的是，他还有一种特殊的报答方式，那就是体力付出。每周一三五他们班扫操场，他总是带头干在最前面，最后一个离开。
光仔的硬气还感动了一个粮贩子。这个抠门的外乡人，竟然想方设法硬是送了40元钱给光仔。
去年10月，粮贩子来村里收粮，光仔和妈妈、奶奶商量着，将家里的200公斤余粮卖掉。他推着手推车来到了收购点，粮贩子试探着问他：“大伯给你几十块钱念书，好不好？”他顿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粮贩子不再说什么，给他的谷子过了秤，然后和他算账：“100公斤100元，200公斤共计200元。没错吧？”他点点头收下了200元。事实上别人家的谷子每百公斤都只卖80元，粮贩子有意赠送他40元，所以他的粮才卖了那么多钱。好心的人们知道他不接受施舍的个性，都帮粮贩子瞒着他，所以他至今不知道貌岸然实情。
因为穷，光仔有时还要招致侮辱。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叫住他：“李明光！别人都说人力气大得像头牛，百把斤的化肥都搬得动，那你就背着我回家吧！”他不肯，就被对方掀翻到田里，头上还磕破了流了血。那家的家长知道了赶忙来道歉，临走时还留下4只香蕉：“这水果你没吃过吧，吃了消消气！”是的，光仔何曾吃过香蕉呀！可是那个前脚刚走，光仔后脚就把香蕉还回去了。
“糖又顶不得饭吃！”
一个当家长的农村男子汉该考虑的事情，10岁的光仔全都考虑了。
今年正月初六一大早，光仔将一把铁锹放进手推车就推着往河边去了。到中午，他拉回4车河砂。“听支书说，我们这里水质不好，吃了容易得结石病。用砂子过滤再吃，危险性就小了！”
他将砂子一锹锹填进摇井下的水池，然后在池子的另一端下面凿了个洞。接着他摇起了水，井水先流到砂子里，被过滤后再从另一端的洞里流出来，妈妈用木盆接住一看，水果真清澈多了！
甘蔗是10月初收的，刚收的时候卖不起好价钱，光仔就想了个“囤积居奇”的办法。他挖了个地窖，将甘蔗连根连叶埋在土里，盖上薄膜。等到开春，水果稀罕的时节，甘蔗就可以挖出来卖了。这时的甘蔗一根可卖2元钱，高出刚收的时候一倍呢！
“李明光的凳子”是几个十分醒目的钢笔字，写在一条八成新的长条凳上。那凳子，是光仔亲手砍回来的杉木做的。去年10月，光仔从自家的承包山上砍回一棵小杉树，请木匠大叔做成了这条可以坐3个人的凳子。这是他给家里添置家具，光仔十二分地看重。为了不至于丢失或和别人家的混淆，他郑生地在凳子上写下了那6个字。
记者给光仔拍照的时候，奶奶在一旁要他将衬衫放到裤子外面来，因为他的裤子破烂得前后都裂了缝，而那件深蓝色的衬衫，看上去比裤子要强一点。光仔脸上平静地笑着，可是小手捂着裤腰坚决不肯将衬衫放下来。奶奶叹了口气，说蓝布衫是本家一个念高中的哥哥送的旧衣服，光仔穿得太长，都长到膝盖上了，他就扎在裤子里头不让别人看见。
见孩子这样，他的妈妈熊小金又抹开了眼泪：“今年奏他挖野菜卖了几十块钱，我让他去镇上买双拖鞋，他花两元钱买回来一双粉红色的。我说男孩子怎么买双红鞋子，他把鞋子往我怀里一塞 ：“妈妈，这鞋子是给你的，我赤脚惯了，穿鞋反倒不舒服！”
5月中旬，天气热起来了。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光仔将两周来捡的一纤维袋废品提上手推车，又将1岁半的妹妹抱上去，推着上街了。在废品收购站，他将一大袋废品换了4元钱，然后抱着妹妹进了一家理发店，他打算花3元钱给妹妹和自己都理个头。
谁知妹妹坐在理发凳上哭开了，不让理。怎么哄都哄不住，他有些气愤地说：“小妹子，你好坏！给你剃头发还要哭！”妹妹哭得更凶了，他只好到隔壁副食店买一角钱糖给她。吃着那两粒糖，小妹妹乖乖地让师傅理了发，轮到哥哥理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吵。
回到家，奶奶心疼地问：“仔啊！为什么不多买两粒糖自己也吃吃？”他回答：“糖又顶不了饭吃，我花那个钱干什么！”
“我想要地菜儿不开花！”
记者采访的时候，一直有只黄色的乒乓球被光仔的小妹妹丢在地上滚来弹去。夕阳下，小女孩不停地追逐着，跳着，笑着。
熊小金告诉记者，那球是前几天光仔在街上捡破烂的时候，从一个垃圾堆里翻到的。那天回来，还没进门他就喊开了：“小妹子快出来，哥哥有好东西给你！”路上有同学愿意出6角钱买这只乒乓球，可他硬是不卖。“我要留给小妹子玩，她从来没玩过玩具。”事实上，10岁的光仔又何尝玩拥有过一个哪怕是最简陋的玩具？
一个月前，光仔花3元钱买回6只小鸭子。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要到地里挖蚯蚓回来喂给它们吃。在所有的活计中，这一项是令他最快乐的，他会一边挖蚯蚓一边唱着歌儿。没有人知道这6只小鸭子到底寄托着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直到有一天，奶奶偷听到他一边喂鸭子一边和它们说话：“小鸭子啊，我知道你们最爱吃蚯蚓。你们知道我最爱吃什么吗？我最爱吃鸭蛋啊！我挖蚯蚓给你们吃，你们吃饱了要快快长大，长大了下蛋给我和妹妹吃，好不好？”
去年端阳节，堂伯送了两只咸蛋过来，一只给他一只给妹妹。这个平时只吃一碗饭的孩子，那天中午用咸蛋下饭，竟吃了3碗半饭！咸鸭蛋无疑成了他曾经吃过的、至今还能回味的惟一的美味佳肴。然而，让小鸭子下蛋，那是一个何其漫长的等待啊！光仔要挖空心思200多天、400多次蚯蚓喂它们，才能等到它们下的第一枚蛋！
在苦苦等待小鸭子下蛋的日子里，光仔偷偷地下河去抓虾，被妈妈用棍子狠打了一顿，屁股上打出了一道道血痕。他护着10多只小虾，跪在地上求饶：“妈妈，我和小妹子不喜欢餐餐吃咸菜，我们都想吃虾！”妈妈扔掉棍子掩面而泣，她是怕儿子掉进河里淹死啊！
采访光仔的时候，“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记者犹豫良久，还是有些残忍地问出了口：“光仔，节日你有什么心愿吗？”他想了想，将两只小手掌但到记者眼前，上面鼓起一个个血泡。他说，那是拉手推车时被磨出来的。上坡的时候还好些，多使几次劲车子就推上去了。可是下坡就难了，很多时候，不管他怎么使劲也拉不住车子，为此他不知摔过多少跤。他充满期待地说：“要是我的手推车有个刹车装置就好了！”
当千万个同龄孩子在想着要变形金刚和芭比娃娃的时候，这个每天为生计奔忙的孩子，想到的只是为他的劳动工具加一个保险装置，好让他干活的时候少跌伤几次！
而他接下来的第二个心愿，更加震撼了记者的心：“我想要地菜儿不开花！”
地菜儿，就是四月里他天天去挖来卖的那种野菜。农历三月，小镇上的人们都要用它来煮鸡蛋吃，据说可以祛火气抗疖毒。为此，整整一个月它的价钱可达每公斤2元钱。可如今，地菜儿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也就是说，地菜儿老了没人买了，光仔再也不能靠挖地菜儿换钱了！记者的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孩子，阿姨相信，天若有情，听到你的话也决不会让地菜儿开花！
当夜色吞没小村庄的时候，记者告别了10岁的光仔。他孤零零地站在村口，朝走远的记者不住地挥着小手。
2003年6月1日，记者获悉，光仔给花生地扯了一整天的杂草。草不除就会跟花生抢肥吃，花生就长不大。他10岁的这个儿童节，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就这样在辛劳中悄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