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的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喝了点酒,饥饿开始无声无息地被酒精唤醒,于是趿了鞋,踢蹋踢蹋地下了楼,到拐角的小吃店去买夜霄,走到路边的香棕树下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女子,约摸十七八岁,路灯下只看到她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头发蓬乱,脏兮兮的粗质衣裤满是污秽,她很小心地说着这句话,眼珠子胆怯地转来转去,咽了一口口水,等待着我的回答。
“俺们出来找工作,没找到……钱花光了……”她开始陈述自己的遭遇,眼睛盯着地面,不敢再看我。
我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人。
2002年的冬天,我在东莞塘厦的火车站第一次碰到这种人,我把买好的夜霄给了他们。回家告诉妹妹这件事,被她尖酸地讥讽过一回:“你以为你很善良?你以为你很聪明?这种人不过想骗几个钱而已,你手里没吃的,他们就找你要钱……在广东,人要多长个心眼!”2004年的冬天,我在深圳吉之岛附近又碰到这种人,那一次妹妹不在身边,我依旧自作聪明地给了她们食物,而且是两份------后来我发现,她们专门找戴眼镜的人要吃的。
我从来不相信他们是职业乞丐,他们的眼神胆怯而温顺,没有那种老奸巨滑的狡狯。在广东,经常会有人被治安队胡乱抓进收容所,榨干了再放出来,经常有人被背包党一类骗得身无分文,徒步千里走回家,经常有人找不到工作,流离街头……我相信民工荒是某些人妄图掩饰自己罪行的谎言,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什么奇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穷人身上。
因为在这里,穷人从来就不是人。
“我没有吃的。”我向那个女子解释说,“现在真的没有。”]
那个女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显得紧张而无助,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钱,就买个包子,我饿……”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一直记得这个女子的眼神,一直记得她张惶无措地说出这一句话来。就在第二天,公司在虎门黄河时装城举办了一场华丽的时装秀,约摸两千人的秀场,挤满了观众和记者,十几家新闻媒体,长枪大炮,在秀场两侧各显神通,模特们鲜衣靓装,款款而出,我举着DV机半跪在T型台的最前面,一个小时不敢乱动,直举得手臂酸麻。陆毅和关琦出来的时候,整个秀场如同煮沸的米粥,粉丝们晃动手中的荧光棒,大声叫喊着陆毅的名字,一群人冲上台去献花,我保持半跪的姿势呆在那里,身子被狂热的粉丝冲得晃来晃去,舞台的灯光全打过来,台上台下,好像只有一个人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热闹纷繁的时候,我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女子的表情来,我仿佛看见她充满哀求地看着我,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就买个包子,我饿……”
我蓦然心中酸楚,气哽在喉,呆呆地跪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装秀结束以后,整个秀场显得空阔而静谧,我一个人缓缓地登上T型台,缓缓地在上面移动脚步,来来回回地走,我尽量想像着那些名模明星从这里走出来时所感受到的骄傲和荣耀,我踏着满地的彩纸和花瓣,站在灯光散尽的T型台,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座位,我忽然发现,原来繁华落尽,一切终要尘归尘、一切终要土归土。
每天晚上,当我回到自己独居的寓所,我会打开电视机,不停地换频道找节目看:央五越来越喜欢播高尔夫,央一永远在歌功颂德,央八整天有一帮韩国人在哭哭啼啼,华娱卫视里的吴宗憲总是在淫笑,广东卫视依旧哼哼呀呀地讲粤语……我在这里找不到我想看的东西,我在这里只能感受寂寞。这里有娱乐、有偶像、有爱情、有古怪的大笑和假惺惺的泪水,有人类所有看似光辉灿烂的一面,却看不到真正让人蓦然心动的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触及你心灵最柔软的深处,可以惊动你的眼睛,可以打动你的灵魂。
2005年的初春,深圳寒意未尽,那天下班路过帝豪酒店,看到街旁有一个老太婆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掀开路旁的垃圾箱,很仔细很仔细地搜寻里面废弃的食物,她找到了半块嚼过的面包,就蹲在地上,把面包撕成一片一片的,慢慢地喂给她怀里的小孩吃,一边吃,一边继续往垃圾箱搜寻,他们当时的态度是这样的自然,以至于整条街的行人都没人看他们一眼。这时前方有一个穿了格子衣衫的背包女子,不经意地瞟了这老幼一眼,忽然止住步子,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我就在她在背后,看着深圳的行人在她身旁大步穿梭,听到她发出极无奈极无奈的一声叹息,虽然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可是直到今天,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她的背影,记得她充满悲怆的叹息声,每次一想起她的叹息,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因为我明白,原来这世上,不只我一个人会被身旁的人当作怪物,不只我一个人会莫名其妙地悲天悯人。
每天晚上,当我端着高脚酒杯站在阳台上,看着脚下东莞灯光璨灿密密麻麻的工厂车间,我就会忍不住想,一百年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一百年以后,这里的灯光可不可以照亮人间的每一个角落?一百年以后,这世上会不会没有那般沉重的疼痛,没有人再孤零零空着肚子站在冷风里,张惶着等着别人施舍一个馒头的货币?
因为这世间,从来只见得富人的表演,却从来见不得穷人的哭泣。
那天晚上,我翻开裤袋乱七八糟的钱物,给了那个女子一块钱。我害怕她的千恩万谢,我离开时比她显得还要张惶,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但纵然只能做上一点,也比不做要让我好过。
鲁迅在《呐喊》的自序里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哦,是的,希望,在这积满尘垢的人世间,只要你还能感觉到疼痛,你的人生总是会有希望。
晚上很凉,原来已经到了十一月,我关了灯,一遍遍地听着朴树的《那些花儿》,今晚我要在甜美中沉沉睡去,抱着幸福,抱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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