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把产婆吓了一跳,不仅因为我不哭不闹寂静无声,还因为我长得实在是难看极了,厚唇,凹眼.婴儿不应该这么难看,我一定是她看过的最难看的女婴.但她还是喊:”林老六,你得了个女娃子!”我父亲那时正在堂屋跟人量身子,他是个裁缝,他一听挺不高兴,一句话也没说,继续跟人量裤长,产婆继续问:“叫啥名儿啊?”本来父亲想好的男娃名字像“大龙”“来财”什么的都没用了,于是他没好气地说:”叫一米好了.哎,好了,您这裤子可真是长,三尺多一点呢,要一米!”
在我最初的十年里面,我一点也没有再长好看一点,相反,越来越难看,嘴角老是溃烂,嘴唇向外翻……反正,是要多丑有多丑的.我母亲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一点跟我父亲倒是难得的相投.
十一岁的时候,母亲不再带我去剃头张那里去了,她告诉我,原来女人还有一件法宝,就是头发,她对我说,女人三十厘米的头发可以牵住男人的心,你丑,要一米才行.于是,我枯黄的头发开始蔓延.
我母亲生平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把我嫁出去.
其实,我也是.
我的头发长得出奇的慢,十五岁,我拥有八十厘米的长发,也偶尔看到母亲稍微笑笑,我很清楚,她只是对着我的长发微笑,而不是我,不过我很满足.
那年夏天,我穿着白布裙子,坐在父亲的店堂里面看店,我父亲到后面上茅厕了。这时,走来一个男孩子,是小杰子,他是我们镇上的坏料,他很时髦,戴铁耳环,在左耳上,还有铁项链,这两样东西,都发黑,可是他戴得很招摇.他在店堂前面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顿时很窘,我知道他一定在笑我丑.没想到的是,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以后,我要讨你当老婆.”很下流的语调,可是却登时把我呆住了,我父亲正好从后面回来,才进店堂看见小杰子,就大喝:”你上这找什么茬?滚!”小杰子不怒也不笑,甩甩头就扬长而去,我父亲扬起抹布狠狠一抽:”这浑小子!”
从那以后,我开始等待,我等待着小杰子来讨我当老婆,我知道小杰子是耍我呢,可是我愿意让自己相信,我对自己说,小杰子会讨你当老婆呢.
因为,我知道,他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说出这样字眼的男人.
小杰子从来不是个好东西,他抽烟,喝酒,聚众赌博,十六岁的他什么都干过,他是小镇最让人讨厌的男孩子.我时常看见他在街头打架,有时候是和一群人打一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被一群人打.他是混混中最窝囊的一个,可也是最要面子的一个.看到他委琐地躲避人们的拳脚时,我心痛如刀绞.唯一让我放心地是,他总不会被打出重伤.
破败的夕阳一次次从小镇颓败的墙头上落下去,我枯黄的头发无声地悄悄的平缓地生长.十六岁那天,母亲张罗着给我量头发,她信心百倍地说,保管一百厘米,她是裁缝的老婆啊,她一点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她拿着父亲的皮尺,从发根慢慢向下延伸,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头发末端停住了,没有赞叹,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争气的东西,就差一厘米.我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九十九厘米长发,我心一惊.一米长发,可以栓住一个男人的心,小杰子的话在心中也越来越清晰:” 以后,我要讨你当老婆.”
我捧着做好的衣服送给四娘,九十九厘米长发在背后甩动,我多么希望,小杰子能看到啊,他是否会想起,他曾经的”诺言”?
我真的看见了小杰子,他一丝不挂,委琐地蹲在墙角,眼睛乌青,嘴角流血.我的脚停止跳跃,只有破旧的布鞋与青石板发出忧郁的低吟,小杰子抬头,望见我,突然连滚带爬到我面前:”你救救我,救救我啊.”我的小杰子,居然这样地低三下四向我求助,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啊,何况是我的小杰子?小杰子赌钱还不清,他们就他他痛打了一顿,并扒光他的衣服.
我惆怅地望着他,无比忧伤,我几乎要哭着说:可是我也没有钱啊,我怎么救你呢?小杰子贪婪地望着我的头发,你有你的长发啊,你把他们卖给剃头张,他,会要的.我刹那如五雷轰顶.
我最终卖掉了头发,换得二十元,被小杰子一把抢过去,我不能让我的小杰子裸露地委琐在街头.当他快要消失在巷子尽头时,我看着这个裸露的男人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他再不会娶我了,凉风吹过,身后再没有长发飘舞,只是背部,一阵阵阴冷.
我依然被叫做”丑女一米”,又加上母亲的无休止的叹气.那天,我坐在店堂里,在深秋的季节穿着夏季的那条白布裙子,又看见小杰子,他和他的一帮兄弟招摇地走过,他游离的目光瞥见我,又很快转移,似乎从来不曾认识过我一样.我看见,劣质的香烟在他的唇前升起袅袅的青烟,淡淡的,很快,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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