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天,我上了高三。
刚开学那段日子,正是炎炎夏日之际,眼下尽是暖洋洋的阳光,绿得刺眼的树叶,知了终日声嘶力竭地叫着,连空气中也有股慵懒的味道。已经被这种天气同化的我在教室里坐立不安,心里计算着何时才能下课。
当时我刚刚从四班分到所谓的重点班,班上有一大半人不认识,而且坐在我旁边的都是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尖子生,于是上课时就再没有了聊天的乐趣。“快下课了,我想重新编排一下座位.”老师这话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教室里所有趴着的人都立刻抬起头来,我也顿时精神倍增:终于可以脱离这个闷葫芦堆了。
我被分到了一个角落。坐在我后面的是个戴着眼镜,眼睛大大的男生,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其实我们都彼此认识,他叫峰,原来就在隔壁三班,是个小有名气的班干部。印象中的他似乎是那种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反正是我最讨厌的那类男生。我经常能见到他,但我们只是正眼望过彼此一次,那是在高二那一年的元宵节灯谜晚会上。
当时我盯着一个灯谜,正在苦思冥想之际,身边几个男生却在吵个不停,他们也在讨论那个谜语,其中一个便是峰。过了不久我和他几乎同时冲口而出地说出答案。两人相视了几秒,眼神里都带着少许的挑衅。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到:“真倒霉,想了那么久,却被这丫头抢先一步了,走吧哥们。”说完他又对我一笑:“那奖品留给你罗!”,然后便和他几个哥们扬长而去。真是岂有此理,本来就是我比你快,现在好象说成是你把奖施舍给我一样。我在心里暗骂。
“嘿,你好象还没有谢我呢!”一坐下,他就马上翻起旧帐来。
调位后的日子我明显比以前精神了,可能换了新环境的缘故,也可能因为峰实在是个比我还坐不住的人。上课沉闷时他就会跟我找话说。他很幽默,脑子转得也快,虽然我讨厌他经常自称“浪子”,又说什么男人如何女人如何的东西,不过我发现,他思想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东西。
如同很多男生一样,他数学不错,解一道难题的时间是别人的三分之一。但跟许多男生不同的是,他不仅熟读诗词歌赋,吟诗作对,而且能写得一手好字。我问他背那么多诗干什么,他嘿嘿一笑,“你看见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就该明白了吧!”说完后得意忘形地大笑。我听完后恨不得踢他几脚。
的确,一直以来都有不少女生心仪峰,其中有一个还是校花。峰是那种算不上特别帅但有气质的男生,学习好,风趣幽默,有点才华,有点痞气但又善解人意。以他那样聪明的人,岂会不明白她们的心意。而他一直装傻,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把她们戏得团团转。
我对此深痛恶绝,他笑道:“你也是女生,难道不知道女孩的自尊心是最强的吗?而且我可不愿为了这些事连朋友也做不成。”我无以为驳,“谁以后嫁了你真是倒一辈子霉了!”“没办法,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命犯桃花.”
不久后年级举办演讲比赛,峰被选上当司仪,显然是班主任看中了他的口才。那些天里他难得地沉寂了一回,一下课就和搭档女团支书埋头背台词。我也要在里面担当选手的角色,所以两人的话突然少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演讲稿心里特别烦躁,半天背不上几个字。这时他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他满脸都是汗珠。他面前摆着一叠比我的厚得多台词,显然,他已经深陷于艰涩的背诵当中。他苦笑了一下:“很难背么?”我不会给他任何揶揄我的机会,便大声道:“哪里!只是这里太热而已!”“再坚持一下吧,不要让番薯(我们班主任的外号)把我们看扁了。”这时我不禁望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那眼神里仿佛有种奇怪的,令人平静的力量,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比赛上,当我视线一和峰平静又充满鼓励的眼神接触,紧张就慢慢化解了。我发挥得很出色,峰也一样。就在比赛快要结束时,两个主持牵手出来谢幕了。是峰和团支书。他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并向台下鞠了一躬,台下立刻响起一阵狂热的掌声,还夹带着一些刺耳的口哨。“哈哈,今天晚上和支书到哪里庆祝啊!”他的哥们大叫道。峰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我的心,象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人群不停在我身边涌过。
其实,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我早就听过不少,只是我一直不相信,象这样的“浪子”,怎么可能喜欢那团支书呢?怎么可呢?.我脑里,渐渐乱成一团。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喂,你一块木头那样站在这里干啥?咦,你是不是看毛片了,怎么眼睛肿得象包子?还是觉得刚才自己表现太好了,激动得哭肿了眼睛?.”他慢慢停下来,显然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关你什么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匆匆地跑出了礼堂。
晚自习的时候,他一个劲地逗我说话,我没理他。过了一会,他拍了拍我肩膀,我本能地转过头,突然脸上一阵炽热,我啊地叫了出来,再看看峰的手上拿着一把刚烧过的铁尺。“你,你干什么?”我捂着脸道。“啊!不好意思,刚才我本来想.”此时我脸上更是疼痛,拿镜子一照,只见左脸一小块皮肤已开始发黑。“你干吗拿烧热的尺子烫我?”“我.”
也记不清后来如何收场了,只是当时我竟然恨他不起来。要是以前换了别的男生,我早就跟他疯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说。我的心早就麻木了,“算了,”我说。他还在一个劲地摇我肩膀“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说了多少遍,算了!别再来烦我!”我捂着脸转过身。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过是想逗我玩,却不小心闯了祸。他也没再说话,我知道他此时肯定在纳闷:按常理我一定会翻云覆雨的,为什么这次我会如此无动于衷?其实,他也许不知道,我的心比脸更疼。
番薯(班主任)从我旁边经过,严肃地问我的脸怎么了。这时我感到身后的桌子在微微颤动。我苦笑一下“没什么,自己不小心而已”。等他一走,我听到峰长叹一口气。
放学后我去自行车棚取车,阿芝(我一死党)赶上来对我说:“等等,我和你一起走。”路上她大骂峰不是人,又说要是她是我早就掐死他等等。到了分手时她告诉我:“其实是他叫我来陪你的,他怕你干傻事!”
我几乎没晕过去。
以后几天,他不停地道歉,不停地逗我,
“别这样啦好不好,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些伤口很快就会好了的.”,
“板着脸很容易长皱纹的!”
我都没理他,其实我根本不是生他气,只是心情郁闷,不想跟他说话。那时我脸上已经贴上了胶布,有一天晚上胶布掉下来了,我本能地想去摸,眼尖的他大叫:“别摸!你等会!”说完他就在众目睽睽下冲出了教室。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来,手上拿着一盒邦迪牌胶布。“妈的,附近的商店居然都关门了,害我跑了好几公里外的超市.”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从里面轻轻取出一块胶布,然后慢慢地,笨拙地粘在我的伤口上。那一刻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不要这么看我好不好,我,我现在就只能做这些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来。
“啊,终于笑了!这才是个美女!呵呵!你不生气了吗?”他象个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我根本就没有生过你气?”“你.”
我们终于“冰释前嫌”。他也经常留意着我伤口的变化,但是似乎没什么起色。不过我倒宁愿这样,因为那段时间来,可能是处于补偿,他对我,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体贴。看得出来,他也很快乐,是甘心情愿地这样做的,起码那时是这样,我坚信。
有一天,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伤口,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呵呵,其实你破不破相都是那样子的啦!你到底怕啥?是不是.”“是啊!我怕我以后嫁不出去呢!”我没好气地说。
“不用怕,”他顿了顿,“你放心,十年之后,如果你还没有人要,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里正升起一丝感动,突然又记起他说笑话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于是我便马上粉碎了这个幻想,冷冷一笑,“神经病!”
“我说的是真的啊!不信我发誓!虽然我是委屈了点,但我发誓,假如.
“我发誓,如果你,十年之后依然无人问津,我就算多委屈,都会要了你的!”
“委屈就别要了,我不会稀罕。”
“我可是从来说到做到的啊!”
“那么要是你十年之后已经有了老婆咋办?”
“那人就是你。”
“哈哈哈!”
我若无其事地走了。第二天早上,室友们投诉:我昨天晚上说梦话时都在间歇性地傻笑。
我知道那句海誓山盟只是一句玩笑,但总是不由得回忆起当时他“发誓”的情景。芝笑着对我说,那段日子我整个人都变得容光焕发,“脸上弥漫着幸福的红晕”。芝几次想要帮我都被我制止了。我实在不想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而令两人尴尬。即使他最近对我态度的180度改变,也仅仅由于内疚而已。而且,峰肯定早就看出我对他有意思,但他也没表态什么,可见都是我一相情愿。
或者是处于愧疚的缘故,峰不仅比以前更关心我,而且说话的语气都比以前温柔了。他常常一本正经念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来阐述他的誓言。
就这样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僵恃了一段时间。我宁愿维系这种微妙的关系,因为与他朝夕相处,谈天说地已是我最大的快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能不停地笑,当看到他狡 而傻傻的笑容以及那小虎牙时,所有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我深知他并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而且以他的性格,要他采取主动是很困难的,何况有几个女生正与他打得火热,但他并不避忌,其中一个是我的室友英。恰好当时也有几个男孩正在追求我,于是,我们都似乎不约而同地利用这一点,无形地向对方X。但我明显感受到当我跟那些男生说话时,从他眼角轻轻扫过来的余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脸上的疤痕也一点一点地褪去。而我并不感到高兴。峰很欣慰,象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治好了他久病的病人似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的脸很快就会恢复回以前的样子!哈哈!你就不用再担心嫁不出去了!”
我闷闷不乐,勉强地笑了笑,“是啊,而且你也不用负责了。”
“不过,”他把脸凑过来,鼻子差不多碰在我脸上。他盯着我脸上的疤痕,忽然咧嘴一笑,“但我现在又想负责任了。”
我感到脸上发热,马上转过身,然后清楚地听到心在乱跳。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上课铃又响了。
象这样令人心跳加速的情形还有很多;有一次我在他桌子底下涂满了浆糊,他不慎中招了之后,趁我不小心猛地捉住我的手擦那些浆糊;有时他敲敲我的肩膀,谁知我一掉过头几乎贴在他脸上;还有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那次化学摸底考试他考砸了,整天闷闷不乐,我安慰了他几句后,他突然一脸认真地崩出这么一句话。
“我真是好想抱着你,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毫无心理准备,但这次我没有再回避,“为什么?”此刻连我自己都听到心在狂跳。
“因为,”他咬了咬牙,似乎决心要说点什么,突然脸色又一转,哈哈地笑着说“因为你变胖了.”
我悬在半空的心重新掉下来,狂扁他之余心里泛起难以形容的失落。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
没想到被“毁容”的那段日子,竟是我高三最快乐的时光,而这段时光,又为了那样一件事而匆匆终结.
那天晚上,番薯找了我去谈心。“其实你是我最欣赏的学生之一,十分有资质,虽然缺少点勤奋。”
“恩,到底有什么事?”
“罗展峰的母亲昨天找过我,”他顿了顿,“她无意中看过他的日记,知道原来他暗恋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当然这种做法并不可取,不过,她的苦心我们要理解。现在高三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只有大半年了,你想想自己这学期干过什么?.”
“那您为什么不找罗展峰本人呢?”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打断了他的话。
“他母亲不想他知道她看过他的日记。日记里没有写明那女生是谁,但那很可能就是你,即使他喜欢的不是你,你们平时上课说话也够多了,这样哪会不影响学习?马上就要期末摸底考试了,为了你们两人,我决定把你们的座位调开!”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那还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此时我的心情又重新跌到了谷底。
“呵呵,真有你的。谈恋爱我是不反对的,但要看在什么时候,知道吗,这个时期对你们来说都是十分关键的!尤其是罗展峰,他家里经济环境不是很好,又是独生子,父母对他的期望自然很高,所以.”
“我明白了。”。
回到教室,峰急不及待地问刚才的事,似乎预感到这件事与他有关。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番薯要把我们调开了,说我们平时说话太多。”“不可能!”他脸色都变了,“真的?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以后不就不用给你欺负吗!”我笑呵呵。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X,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虽然他也是笑着说的,但却掩饰不住眼里流露出来的惊讶和无奈。
我的鼻子顿时一酸,随即掉过头。刚掉过头眼泪就一下子流下来了。还好这时放学铃响了。我抓起书包就冲出课室,峰一直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坚持住没回头。
天空灰蒙蒙的,虽然街上一如既往地繁华。我迷迷糊糊地走了半天,耳边尽是番薯刚才的训话,眼前尽是罗展峰愕然的眼神。走到一个精品店的橱窗前,我朝里面一看,只见一个衣冠不整,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的女中学生正在呆呆地盯着我。我注视了她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就是自己。于是站在橱窗前,好好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翻,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笑。
峰日记里那个女生,大概就是我了,不过,说不定是团支书呢.我拼命在比较这两个可能性的大小,突然,我笑了,管他是不是喜欢我,下星期我就要跟他分开了,喜不喜欢与我何干呢,就彻底忘记以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吧!
他被调到前面,而我几乎在最后面。和他调开之后,日子的确清净了很多,我也可以更专心看书了。只是这样更糟糕,我更能随时看见他。他的旁边尽是些疯疯癫癫的女生,而他向来又是“来者不拒”的,自然很快又和她们打成一片。那些女生当然少不了问他数学上的问题,看着她们一个劲地往他那凑,我就要冒火,但一想起番薯的话,我便惟有咬咬牙,低头继续看书.
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把书狠狠地往桌上一拍,众人皆惊。
自从掉位之后我和他就几乎没说过话,他也似乎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那样“无情无义”了。可是即使他误会了,我又能怎样,难道去告诉他一切的真相?难道去告诉他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他,当别的女生故意接近他我会妒忌得要死?
有一天我和他在走廊上碰到。两人相视后笑了笑,他先开口了:“你脸上的伤真是差不多全好了!”然后我又看见他如昔日般灿烂的笑容。
我心里一阵悲凉。“谢谢你啦,多亏了你的功劳。”
“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不象你啊,真是不习惯你这么客气。”他的笑渐渐消失了,一丝失望掠过他的脸。
“快期末考试了,要认真点哦,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对他微微一笑便匆匆离去,因为,我实在很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的眼神所动摇。
我的1999年,就这样逐渐走向了终点。
公元1999年12月31日,学校难得地放了半天假。刚好那天学校附近一个大型娱乐广场竣工,叫做千禧广场,在那里,当天晚上将会上演大型文艺汇演还有世纪倒数等节目。这的确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早就被功课和考试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我们又怎会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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